你不是應該在學堂念書嗎?這後半句薑駟沒問出口,因為她已經隱隱知道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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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誦信出生在四麵環山的雲山鎮,從家裏走出去,放眼望去除了連綿的山脈久是重疊的山巒,這裏日子平靜緩慢,毫無波瀾,她曾以為所有人過得都是一樣無聊的日子,直到李山把她送到了桃花縣上學堂,她才看到了雲山鎮以外的世界。
那裏有整齊成街的屋簷,穿著羅裙的婦人,還有商船停泊的碼頭,她喜歡看海,一望無際,沒有終點,充滿神秘。
在學堂裏,夫子告訴她,周朝地域遼闊,便是連讓她感受震撼的桃花縣也不過是其中不顯眼的縣城,再往外走,有無錫縣,有揚州城,再北上還有滄州城,泰州城,還有京城,這些地方極盡繁華熱鬧,是桃花縣所不可比。
李誦信想要走出去,就要考科舉。
為此李誦信埋頭苦讀,小小年紀便考中童生,連夫子都誇她是讀書的料。
李山自然是高興的,到處宣揚,全雲山鎮都知道此事,李誦信一麵不喜李山過於高調的低俗作派,一麵又享受著鎮民因此對她帶來的善意和高看,便是連李山都有一月沒動手打她了。
可是與李誦信想徹底走出雲山鎮的抱負不同,李山覺得李誦信考了個童生就夠了,難道還真要考出桃花縣啊?那他怎麼辦?頌信可是他家唯一的孩子,將來要給他養老送終的!
李山斷了李誦信的學費,讓她去碼頭做幫工,並且按時繳納所賺得的錢,若是交的遲了便是一頓打。
起初,李誦信不是沒懇求過,甚至跪下求李山讓她繼續讀書,無一不被李山拒絕,再說一句就是打。
可笑的是,李山愛麵子,對外還是宣稱李誦信在學堂念書,而李誦信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去碼頭做幫工了,她時時夢見自己在學堂裏謄抄四書五經的模樣,夢醒後回到現實,趕在太陽升起前去碼頭搬運貨物。
李誦信是個有主意的,雖然李山不給她上學堂,但她還是計劃要離開雲山鎮,於是每次發工錢時她都會偷藏幾枚銅板,再小心翼翼交到李山手中。
直到有一日,李山私自進她屋裏翻出了她儲錢的小木匣,不打招呼就拿走了她那點可憐的積蓄。
李誦信敢怒不敢言,因為她知道李山是什麼人,他母親就是因為惹他不快被他活生生打跑的,他不知道母親去哪裏了,是否還活著,他隻知道母親走的時候沒有帶走她,她偷偷哭了一場,還是不願意認命,便想著換個地方儲錢。
不料之後李山卻是會隨時對李誦信搜身確定她有沒有偷藏錢,李誦信直覺李山最近缺錢花,可是她想不明白李山有什麼需要花錢的地方,直到她跟蹤李山到了桃花縣郊的一處賭莊,親眼看到李山把錢撒在賭台上,輸光了還畫押欠債,甚至問有沒有人販子願意買下他女兒,周圍男人哄笑著道:你女兒那個樣子,豬都不會娶,去青樓做妓會把客人嚇死,你還想賣她?不倒貼都沒人要啊!
那一刻李誦信捏緊了拳頭,想清楚了一件事:李山就像是一個泥潭,她不能繼續陷進去,她要擺脫他!
在碼頭救起薑磊是個意外。
大難不死的薑磊抱著她又哭又吐,說了很多壓抑在心裏的事,那些醜陋不可見光的傷疤,那些受夠欺負的委屈,全部都袒露在李誦信麵前。
李誦信輕撫她腦袋,低聲問她,“你恨這一切嗎?”
“恨。”薑駟小聲答道。
李誦信擦了把臉上濕鹹的水珠,眼眶慢慢紅了,嘴角卻緩緩笑了,“我也恨。”
我的衣裳底下也如同你一樣,全是傷疤。
我的心也如同你一樣,被鐵鏈束縛在無邊無際的不甘和恐懼中。
“那我們把讓我們變得不幸的人殺了吧。”
薑駟被李誦信語出驚人嚇到,半晌她垂頭喪氣道,“我從小被我爹打到大,早就被她打趴下了,我不敢反抗他的。”
薑駟以為李誦信會因此看不起她,不想李誦信很坦然答道,“其實我也有點怕李山。”
薑駟吸了吸鼻尖,同病相憐地抱住了李誦信。
不過隻一下就被推開了。
李誦信認真道,“但是若無法親自戰勝他,他會是那個一輩子纏你至死的夢魘。”
“我怕……”薑駟一向是脆弱的。
“我幫你,我和你一起製服他。作為交換,你也幫我,好嗎?”李誦信把她從地上拉起來說,“然後我們一起離開雲山鎮,離開桃花縣,去到更遠的地方生活。”
“我們來做對方真正的家人,我保護你,你保護我,誰都不能拋棄誰。”
自那一天起,李誦信掃盡心底的絕望,重拾對未來的憧憬。
原本他隻是行屍走肉的活著,是薑駟給了她盼頭,像是一束能握在手中的光,讓她想要拚盡全力試試,能不能離開李山這個泥潭。
對薑駟來說,李誦信亦是這樣的存在。
薑駟吸了吸鼻子,忽然就說,“豔豔也過得不好,讓豔豔也加入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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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豔豔從小就愛臭美,在偏僻貧窮的雲山鎮,所有人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素淨著一張臉的時候,她就已經偷偷用繡花針給自己穿了耳洞。
她會存下壓歲錢,叫薑芍藥她們陪她一起去桃花縣逛妝鋪和首飾鋪,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是比和其餘三個少女一起打馬球還要高興的事。
也正因如此,薑豔豔十分受少年們的關注,她也自持美貌,早早與宣哥定下終身,才十四及笄就不顧家裏長輩反對嫁給了宣哥。
那時候的薑豔豔對夫妻一詞有許多美好的想象,甚至天真的以為嫁給宣哥以後,自己就會幸福地度過這一生。
卻不想,原來婚後又是另一番境遇,婆家時常誇耀宣哥不用給一分錢彩禮就娶到了她,而她這樣廉價的人,就應該給宣哥做牛做馬,等他考上功名後,便是他的糟糠妻、下堂婦,勢必會被換掉。
很多的苦薑豔豔都隻能打碎了牙生生往肚子裏咽下,她早已因為執意嫁給宣哥一事與父母鬧翻,如今的苦果或許都是她罪有應得。
薑豔豔以前光知道宣哥寫字好看,會打馬球,不知他懶惰成性,眼高手低,年十六了連個童生都考不上,還要她賣豬肉來掙錢養他吃喝,供他上學堂。
成親前她是空有美貌,沒有腦子,以贏得少年們的幾句誇讚為榮。
成親後她是連美貌也沒有了,憔悴灰敗,是一朵秋日枯萎的花,雙手日日持著一把殺豬刀,在豬油和血水裏泡的粗糙腫爛,穿著一身灰麻布衣,唯一能夠證明她往昔的,是她耳朵上戴的兩顆紅石榴耳墜。
她後悔了,可是人生還能再重來過嗎?
薑豔豔正想著,就看見了站在長街對麵的薑駟。
那一瞬間,她是無比慌張的,隻得把頭往深了埋,低頭同顧客搭話,連收錢的手都是顫抖的。
拜托,不要將她認出來,她不想在難堪至極的境遇下遇見昔日故友。
可是心底又有一個渺小的聲音道:拜托,讓薑駟向她走過來吧。
然後薑駟真的走過來了,薑豔豔怕她聞到自己身上的肉臭味,局促而拘謹。
可是薑駟沒有,她就好像從未與她有過分離般,還是用一如兩年前熟撚的口吻同她攀談了起來。
薑駟就好像是一顆石子,投進了她已經是一潭死水的人生裏。
又或者像是冬日兩根無所依靠的柴枝相互間靠在了一起,哪怕沒有火種,她們也能相互的通過幾句話依偎在一塊兒取暖。
直到有一日,薑駟把李誦信也帶了過來,兩根小小的柴枝變成了三根,她們想要用自己短暫的生命去點燃一把複仇的火。
薑豔豔曾提議道,“既然我們三人都再聚了,莫不如把芍藥也喊過來吧,那樣我們雲山鎮第一女子馬球隊便齊人了。”
薑駟眼神看向李誦信,她向來聽她的。
李誦信沉默片刻後,果斷搖了搖頭道,“我們別拖她下水了。她如今過得很好,在雲山鎮當捕快,有一個愛她的娘,以後也會過得很安穩……和我們這種已經墮進黑暗裏的人不一樣。”
“何況以她善良正直的性格,便是一時腦熱參與進了我們所籌謀的肮髒的事裏,她幡然醒悟後將一輩子無法走出來。”薑駟小聲地補充道。
薑豔豔遺憾地歎了口氣,“那便不叫她了。”
她似是還有留戀,咬了咬唇畔,再度開口道,“其實我心裏一直很想再和大夥聚在一塊兒,打一場馬球,以後無論計劃成敗,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我真的很懷念那段時光,是我生命中最值得的回憶。”
以後不會有旁人會再記起,雲山鎮曾經有一個女子馬球隊,便是連薑芍藥以後也會認為這段回憶太過肮髒而不願提及。
李誦信眸色閃爍了一下,她以為吃了這麼多苦後,自己不會再流眼淚了,可是眼尾卻在此時泛起了濕意,“我家裏的馬早就被我爹賣掉抵債了。”
沒有馬匹,她又怎麼打馬球?
而薑豔豔那頭毛驢也永遠留在父母家中了。
薑駟苦笑了一下,道,“我爹讓我專心學刺繡,不準打馬球,我不敢把馬牽出來。”
原來,她們和薑芍藥早就無法再聚在一起打馬球了。
原來,老天爺在冥冥之中早就將她們和薑芍藥的命運岔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