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阿傻表麵禮貌應下,內心卻忍不住地想:你和她很熟嗎,你就叫她芍藥。

而後,薑阿傻低頭看著那扇客房木門,他被古至誠說動,想去看《封神榜》,但是又不想離她太遠,直到晌午時分,他才借著去用膳的時機去了前甲板,想看一會兒皮影戲。

結果曆家班的小團員們也停下休息了,他們盤腿坐在一起,熱鬧的用著午膳,除卻兩個矮矮的孩子站在烏棚旁挨曆家旭的訓誡。

原本薑阿傻打完飯食就準備折回客房了,忽然就聽見茶杯撞地的破碎聲,他順著那聲響一瞥,隻見曆家旭揚手就揮向其中一個孩子,怒聲道:

“你真是個廢物,老子養你有何用,連哪吒這個沒什麼戲份的小配角都演繹不好,幾根細木杆都拿不起來是不是?要不我把你這條胳膊折了,你回桃花縣那窮破地方去討飯如何?”

那孩子噗通摔在甲板中央,有其他曆家班的團員瞧見了,他們默了一瞬,紛紛裝作沒看見,或埋頭吃飯,或繼續方才的話題。

楊小雋今日衣著並不打眼,穿的是一身灰布衣,縮在人群後麵,薑阿傻尋了兩眼才找到他。

楊小雋淡淡的掃了一眼曆家旭,繼而神色自若的端起木杯喝茶,隻是端著木杯的手背上有經絡浮出幾下。

薑阿傻幾乎可以肯定,曆家旭是在借打這孩子來敲打楊小雋,要他聽話,對自己恭敬。

饒是楊小雋的心緒是有波動的,他也與其他團員一樣,不準備插手多管閑事。

與曆家旭一塊兒坐在烏棚底下的三個團裏資曆老的男人自然是都熟視無睹。

那孩子爬起來,似乎知道不可能有人站出來幫他,連哭都不敢哭,又跑回曆家旭跟前站好。

那一瞬,薑阿傻想到了曾經的薑駟。

他頓住腳步,折回去,在曆家旭不依不饒朝那孩子揮出第二下掌時,麵無表情地擋在那孩子身前,抬臂穩穩按住了曆家旭的胳膊,緩緩道,“吵架可以,在我麵前打孩子不可以。”

曆家旭鄙夷地看著薑阿傻,“你是哪裏來得一身破舊麻衣的落魄戶兒?還想管我?”

薑阿傻由下至上地掃量過曆家旭,說,“曆團長,你要不要試試看在我手底下你能動得了幾寸?”

曆家旭使力掙了幾下,竟然紋絲不動,自己的力氣與對麵男人相比,宛如以卵擊石,他的臉色一陣青白。

薑阿傻適才鬆開他手,俯身問那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怯怯地答道,“小旋風。”

薑阿傻摸摸小旋風腦袋,輕聲說,“小旋風,你去用膳吧。”

小旋風猶豫著不敢走。

薑阿傻推了推小旋風,將他推到曆家班用膳的人堆裏,然後頗為平和地對坐在烏棚裏的曆家旭道:

“你既然穿著文人墨客愛的長布衫,那做派就不應如此粗魯,否則也隻是仿了個行,沒學到髓。

如果小旋風在下船前還是告訴我你動手打他的話,到了揚州我會親自壓你去知府告官,聽到沒有?”

明明隻是不輕不重地說了幾句,曆家旭的心卻因為害怕急促跳動起來,其實他背地裏嘲笑過薑阿傻,說他名字裏帶傻,人也真是個傻子,不想他卻被一個傻子的氣場壓製到說不出話來,簡直丟臉至極!

曆家旭咬著後牙,發泄般摔了下袖口,起身回了客房。

薑阿傻適才端著碗筷回客房,他同薑芍藥告狀,說曆家旭如何瞪他諷他。

從睡夢中被他推起半身的薑芍藥隻以食指抵在男人柔軟的唇畔處,男人立馬不說話了,他的耳廓甚至害羞地如被夕陽浸染過的天色。

“噓。”

薑芍藥半閡著眼,似笑非笑地說,“他隻是能瞪你嚇你,但是你再吵我休息,我是真的能把你丟進海裏喂鯊魚哦。”

薑阿傻眨了下眼睛,隔著被褥抱了抱她,同她講道理,“可是芍藥,你已經錯過早膳,再錯過午膳,就長不了身量了。”

“……”他好殘忍,薑芍藥如遭雷劈地清醒了過來。

-

用完午膳後,薑芍藥在薑阿傻的遊說下,陪她去前甲板看曆家班的小團員們練習《封神榜》。

所謂練習,並非正式,隻是由經驗豐富的年長者教授技藝尚生疏的孩子們如何演繹皮影人。

許多孩子對新分配來練習的皮影人角色理解不深,陳詞情緒不對,對連接皮影人的木杆的操作也不熟練,遠沒有已經練成的團員正兒八經的演繹來的好看,但對於沒有完整看過《封神榜》皮影戲的薑阿傻來說,也足夠有吸引力。

相較於團裏四個長輩粗魯而不耐煩的指點迷津,楊小雋則充滿耐心,他似乎是真的喜歡去教導小團員們,他會指出那些孩子做不好的地方,手把手的帶著孩子操縱連接皮影人的細木杆,鼓勵緊張不已的孩子沉下心去操縱皮影人,原本還磕磕絆絆的小團員們竟是給他一點點教順了。

兩人一路看到日暮,薑阿傻看得認真,偶遇不懂之處,還會偏過腦袋仔細地向薑芍藥詢問清楚,連看皮影戲都做到了一絲不苟的嚴謹。

傍晚時分,練習至完第十九話,曆家旭暫停了排練,讓團員們與其他船員一道盤腿用晚膳。

原本曆家旭準備差人收拾木台了,古至誠卻好心提醒道,“還剩最後一話了,你們索性是練習完再收拾器具吧。早前我觀測過天上的雲,之後幾日會下雨,都不是能練習的好天時。就當作是給我手底下的船員們解悶了。”

薑芍藥心下略有詫異:古船長又如何知道曆家班編排的《封神榜》皮影戲統共有二十話?曆家班可是隻在桃花縣附近一帶進行過巡演呐。莫非他真如薑阿傻所言,是江南生人,過往看過曆家班的皮影戲?

乘坐他人的商船去揚州,曆家旭自然想同古至誠冰釋前嫌,便同意了他的提議。

海上明月升,海風卷海浪,悠閑又愜意,用完晚膳後的曆家班團員在船首柱前早已搭好的木台就亮起了徐徐盞燈,幕布上映出妲己的皮影人來。

妲己的陳詞緩緩從幕布後吟唱出來,薑芍藥和薑阿傻便聽出這是楊小雋的假聲,他換下了原本練習演繹妲己這個角色的小團員,親自上場。

這一段為妲己得知薑子牙和姬發率領大軍攻破商都宮牆後,她跑向摘星樓、準備與紂王一同自焚赴死的唱詞,是《封神榜》第二十話的開篇,周遭徐徐安靜下來,大夥的視線都向幕布上彙聚。

妲己是《封神榜》的靈魂,可以說《封神榜》的故事起於她,也止於她。

她是活了千年的狐狸,嫵媚誘惑,傾倒眾生,又刁鑽驕縱,楊小雋唱的妲己讓人又愛又恨,心緒為之起伏,皆能感受到妲己對紂王的誘惑和最後決心與他一同赴死這種複雜難解的情愛,便是連白日不願到甲板上與平民共處的官員們都由第二層的樓上客房裏走出來,倚靠在木牆處看起了這最終回的《封神榜》。

“妲己真是一個厲害的狐妖,能讓紂王最終將國都敗光。”薑芍藥沉浸其中,忍不住歎道。

薑阿傻沉默,眼神貼在薑芍藥臉上,心裏偷偷想到:她就是他的妲己,一顰一簇都讓他自覺魅惑,難以自拔,他也為了她敗光所有,匍匐朝聖。

薑芍藥感覺到與昨夜那般相同的炙熱目光,直接捂住他的眼睛,“看我幹嘛?我既不是妲己,也不會耽誤你前程。”

等到了揚州知府,就會有人把他送回屬於他的世界的。

薑阿傻沒說話,輕輕把她覆住他眼睛的手抓進掌心裏握住,繼續看皮影戲。

不遠的木台幕布上,劇情發展到紂王被燒成灰燼,妲己的原神釋出,姬發手下士兵將摘星樓封鎖,妲己被薑子牙捉拿。

人人都想除妲己後快,幕布上妲己的皮影人被反捆住雙手,直至行刑斬首時,劊子手還因為妲己的美貌無法下手,隻得讓薑子牙用黑色幕布套住透露,他親手舉起砍刀……

木台下所有看客都屏息著等待妲己被斬首。

這時,海上刮起一股猛烈的風,幕布搖晃了幾下,忽然就倒向木台後方,盞燈一下就被撲滅了。

不知是誰於黑暗中摸索到盞燈,將它重新引燃,眾人的視線再度亮起,白色幕布後,其餘的皮影人都還呆在原處,唯獨正在集市裏被行刑的妲己消失了。

奇怪,妲己的皮影人去哪裏了?

正當眾人摸不著頭腦時,一道海浪拍打在船壁上,有眼尖的船員道,“站在舷牆上的是妲己嗎?妲己從幕布裏跑出來了!”

眾人視線隨呼聲上抬。

與此同時,白色幕布竟然著起火來,火焰猛地竄高,將周遭映得驀地發現木台火焰之上,赫然有一個紅衣的人影,戴著黑布罩,雙手被反捆。

喝醉的船員紅著臉打了個酒嗝,搖晃著腦袋說,“咦,這妲己的皮影人未免也太逼真了,好似,好似真人呐……”

下一瞬,那團紅豔徒然消失,隻留黑夜與火焰在眾人視線中,令他們情不自禁地屏息。

那船員全然不知曉發生何事,隻覺得暈乎又邪乎,撲通一聲栽倒在甲板上,徹底醉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