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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雨停後,天幕一片漆黑,一顆星子都沒有,唯一的光源來自海上孤寂商船的盞盞油燈。
與盞燈一起未曾歇息的,是一邊窺聽著過道動靜,一邊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明哲保身的人們。
過道上一片靜謐,海風拂過兩人濕潤的衣擺,薑阿傻和薑芍藥把曆呈貢的屍體搬到沒有水跡的地方,此時去驗曆呈貢屍體,以求確認其最終死因顯然已經沒有意義,因此兩人取來一塊被剪碎的油帆布將屍體罩住,而後相互挨靠著坐下,稍作休整。
薑阿傻嫌棄自己渾身淌著水,索性是褪去半裳,露出自己流暢結實的肌肉,半裳疊在手裏擰了幾把水。
男人裸露在外的上半身不似商船上船員那般粗曠雄偉,每一寸都好似木匠精心敲打而出的曠世佳作,兼具美感和力量,讓女人看了難免臉紅心跳,尤其是昨夜還曾隔著一張薄薄的被褥與他相擁而眠的女人。
薑阿傻捕捉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略略偏過頭去看她。
好像無論何時,他看她的目光比她更直接坦蕩,也更炙熱,與她四目相對時,薑芍藥連呼吸為之一滯,從指尖發顫至靈魂深處,最終觸達昨夜兩人抵死交吻的那片記憶,不光是唇畔的相觸,他們相互給對方心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標記和感受,因此兩人無需言語,隻需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對方灼人的情意。
有一瞬,薑芍藥以為他要親吻過來。
隻是男人黑漆的眼眸緩緩下落,停在她有掐痕的脖頸處,劍眉霎時擰起,他抬指輕輕觸碰著問她,“是曆家旭幹的嗎?”
薑芍藥向來不願示弱,不服氣地哼了一聲道,“曆家旭偷襲我,我才會被他掐住脖子,不過我沒有落入下風,兩腳就把他踹倒在地了,所以沒有大礙,隻是一點小傷而已。怎麼樣,我是不是很厲害?”
薑阿傻默了一會兒,沒回答她,而是說,“芍藥,等我在揚州渡口賺夠了錢,回雲山鎮後,我教你打架吧,這樣以後就沒人能欺負你了。”
“回雲山鎮”四個字讓薑芍藥愣了一下,就像是被人用棒槌敲醒了腦袋般,讓她從虛無的情意和蜜罐裏脫身出來,霎時清醒。她很清楚兩人是沒有將來的,商船抵達揚州渡口時,這場短暫的露水情緣就結束了,她不會再有見他,他亦是如此,她不應該、也不能再為他的眼神和話語感到心動了。
思及此,薑芍藥鼻尖有些酸楚,她挪走視線不再看薑阿傻,亦沒有正麵回應他,“阿傻,你有沒有想過,你身材高大結實,武力驚人,聰穎過人,完全就和我們這種庸碌過日子的鎮民截然不同,你並不是雲山鎮人,不屬於這裏,而是屬於外麵廣闊的世界?”她半開玩笑道,“或許你見過揚州的繁華後,就再也不會想回到小小的雲山鎮了哦。”
她說完,氣氛陷進沉默中,餘光裏是薑阿傻愈發漆黑的眼眸,他沉默地抿了抿嘴,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審視的目光幾乎要把她的臉燒出一個洞來。
最終,他隻說了一句話,“你答應我了的,不能食言。”
對於這輩子都要跟薑芍藥過日子這件事,薑阿傻是無比的確信,他忠誠且霸蠻,認準的事情一萬頭牛都拉不回他的意誌。
可他越是這樣,薑芍藥就越不舍和難過,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她愛上了一個不存在的人,他溫和、正直、忠誠,是一具身體失憶後的剪影,他原本想叫自己大聰明,在她的逼迫下取名薑阿傻,她欺負他,羞辱他,他卻總是不記仇,快快樂樂的接受,他不是那個在官道上端著姿態,居高臨下為難她的高官。如果隻是有一點喜歡他,以薑芍藥霸道的性格,就會為自己考量,把他圈在雲山鎮據為己有,叫他事事都依賴她;可若是十分喜歡,甚至於愛上他,就會處處為他著想,好比如撿到一隻受傷的鷹,養好了它的傷,就要趕緊把它放飛回碧藍遼闊的天空,圈在籠子裏久了,鷹就會忘記如何展翅,失去天空,為了這隻鷹好,縱使它再留戀,她也必須狠心把它趕走。
薑芍藥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手心,逼退裹挾住她的不舍,起身背過薑阿傻飛快用指腹抹了兩下眼尾的淚意。
她的視線朝向前甲板,忽而愣了一下,神情緊張道,“糟糕,小凳子不見了,他沒有跟著我們過來。”
薑芍藥火燒火燎的要去找人。
薑阿傻一把拉住她的手,將她扯回自己身邊道,“你別急,小凳子不會有事。“
薑芍藥又環視周遭一圈,昏暗的盞燈隻映出過道外短短一段距離,再遠處便是無盡沉默的黑暗,還有層層由遠及近的海潮聲,她擔心道,“如今甲板上危機四伏,他那麼一個瘦柴的孩子,要不我們還是去找找他吧?”
薑阿傻安撫地摸了摸她腦袋,再徐徐眯起眼睛,凝視著黑暗深處,他知道,凶手正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回報以相同的目光,“不需要了,因為他是故意不出來的。“
薑芍藥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他。
薑阿傻解釋道,“你把凶手的預告殺人當作是一場皮影戲來看待,就不難猜出小凳子在這場戲裏的扮演的角色了。”
“每一個皮影戲團開辦皮影戲的流程都是一樣的:
先寫好劇本,決定整個故事,以及決定出演這個故事的人。凶手擬定的皮影戲劇目名為《預告殺人》,擬定的參演團員是楊小雋,曆呈貢,曆信,曆如禮和曆家旭,讓他們分別演繹妲己,紂王,申公豹,比幹和薑子牙的角色,因此需要在幕布後使用五個角色的皮影人。
然後是選定演皮影戲的地方,搭建木台和幕布,凶手選擇的地點是這艘海上商船,木台是整個甲板層,幕布就有意思了,在尋常皮影戲裏,它是一塊用以投影皮影人的白色油布,分隔了操縱皮影人的團員和看客看到的皮影人角色,在以《預告殺人》為名的皮影戲裏,白色的幕布是人心,是作惡的遮羞布。
之後是決定皮影戲團能否運行下去的關鍵一步,叫賣攬客,賺錢維持生計。而小凳子在曆家班皮影戲團中,就是這樣一個身份。他是一個攬客者,鼓動行人坐到木凳子上看皮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