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斂了斂笑意,神色猙獰起來,字字道,“我們從開船起,就沒有打算停靠揚州渡口了。應該說,這艘商船永遠都不會靠岸了,我們完成了複仇的使命後,就要下去陪曆師公和曆團長了。”
薑芍藥一愣,猛然看向已經明亮的天空上稀疏暗淡,隻剩最後一點痕跡的啟明星。
啟明星指向西南方向,正對前甲板,商船上揚州則要往西北方向駛,這一刻,薑芍藥終於確定,商船是朝著反方向前行的,不然周圍怎麼會隻是茫茫大海,沒有任何船隻在航線上並行,隻因為他們走的根本不是一條航線,他們早就斷絕了船上的人向外界求助的生路,這是一艘孤船,在一片孤海裏飄搖。
楊小雋眯眼看向南方,徐徐道,“如今告訴你們也無妨,神話裏,北海在京城往北的一處秘境裏,可是在現實的地圖裏,周朝境內隻有南方有一片海叫北海,我們啟程伊始,目的地就是要去那片北海,將曆信埋葬在海裏。”
這時,眾人間響起一聲突兀的嗤笑,“你們兩個人,真的好自私。”
古至誠臉色一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薑阿傻踱步穿過曆家班的團員,抓住躲在後麵的一截細小的胳膊,把他從隱匿的陰影中拽出來,指著小凳子的臉說,“你看這孩子哭成這樣,不會以為他也想跟你們一起去死吧?”
他目光銳利,逐個掃過曆家班的團員,那是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抬手依次指出好些人來,“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裏有太多人不想死了。古船長,楊小雋,曆家班裏不想死的人占多數,你們兩個自持是為了曆家班而複仇,是否應該考慮到大多數團員的想法,讓他們回到岸上安穩度過餘生的日子?”
古至誠冷著臉問身後的團員道,“他說的是真的嗎?”
礙於古至誠的威壓,一時間沒人敢出聲,卻也沒有人反駁,後甲板靜的隻剩海浪拍打的水聲和海風卷過的風聲。
可是團員們是什麼意思,已經昭然若揭了。
古至誠暴怒道,“你們怎麼可以忘恩負義!當初沒有曆師公和曆團長兩個人,你們隻是在街上行乞、隨時可能病死餓死的流浪兒而已!你們原本一輩子都不可能住上遮風避雨的宅院,不可能穿上體麵的衣裳,你們的命是他們給你們的,你們怎麼可以忘記……怎麼可以忘記仇恨,怎麼可以不去陪他們!自私的不是我,自私的是你們!“
“可是,曆師公和曆團長當初救下你們,也是希望你們能夠擺脫苦難,過上屬於自己的人生吧?“薑芍藥艱澀地開口道,“厲民浩,我想如果夜裏會出現的啟明星真的是你的曆團長,那她天上有靈,看到你如今這副模樣也會很心疼你的。你已經報仇了,剩下的日子,用心的為自己而活吧,不要再被仇恨困住停留在過去了,朝後看,永遠都會看見陰暗,朝前看,就能看到每天太陽升起後的樣子,光會照到你心裏,曆團長也會繼續守護著你。我們才出海幾日,離陸地肯定不會很遠,油帆布沒有了,商船上還有木槳,你肯定能把商船駛回去,讓剩下的人平安上岸的,好嗎?事出有因,你身負血仇冤案,又沒有得到公義,審判時是會講究情理的。”
“那我好好過日子了,曆團長會責怪我把她忘記了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於古至誠而言至關重要。
薑芍藥搖頭,“不會的,她會祝福你擁抱自己的人生。家人之間的愛不是自私占有,而是相互鼓勵著前行。”
那一瞬,古至誠終於卸下多年以來背在自己肩上沉重的包袱。
“還有楊小雋,你熱愛皮影戲,過去這麼多年困束於報仇,隻在冒牌的厲家班裏演繹過妲己一個角色,未免太可惜了。我想《預告殺人》的劇本應當是出於你手的創作吧?上岸以後,你一定還會創作出很多成功的劇本,把它們搬上木台和幕布後進行演出,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可不能就在這裏結束,不然也太令人惋惜了。”
“厲民浩,楊小雋,厲家班沒有因為曆家晴的去世而消亡,你們可以把它延續下去的,你們兩個人和大家一起活下來吧!”她堅定地說道。
楊小雋紅著眼,看向古至誠,他蜷起手,下定決心道,“厲團長離開我以後,我隻聽我大哥的,他是我摯愛的家人。他要我活,我便活,他要我死,我便死。”
他要與古至誠同生共死。
聽楊小雋喚自己為大哥,古至誠眼裏濕潤,他想起了幼時在曆家班裏度過的溫暖而幸福的時光,神情動容,曆家晴總是教導他們:做人要存善心,做善事。罷了,罷了,他就為厲家班餘下的團員做最後一件善事吧。
古至誠張了張口,剛要應下,就聽見有人氣勢洶洶地從房間裏奔出。
曆信不知是何時從捆束中掙脫出來,手舉柴刀向古至誠撲去,“所有人都別上岸了,我活不了,你們每個人都得給我陪葬!你就跟曆家晴那賤人一起去死吧!”
薑芍藥和薑阿傻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心裏皆是咯噔一聲響,兩人好不容易勸說古至誠駛船靠岸,不想快要成功之際卻殺出個程咬金!
古至誠眼神裏才恢複的光影暗淡下去,他常年跑船,身子骨自然比曆信健碩利索,輕而易舉就以一肘擊擊倒曆信,攥住其腕子,將柴刀奪至手上,發狠地看著曆信道,“該死的人是你!我現在就送你下地獄給曆團長贖罪!”
薑芍藥嚇一跳,趕忙要去攔,薑阿傻一向快她一步,當即就要奪走古至誠手中的柴刀。
變數隻在須臾,楊小雋身形閃了幾下,鬼魅一般飄至薑芍藥身後,鉗製住她的腰腹,他朱唇開口,低聲歎道,“薑芍藥,我希望你以後不要那麼善良,因為你太弱了,沒有力量守護住你的這份善良,在這個持強淩弱的世道中,最後隻會因為善良受害,像曾經的曆團長那樣。”
是了,她和薑阿傻早就推斷過,第一個殺害曆呈貢的凶手是靈敏有勁的女人或少年,楊小雋的力氣可不似他生的那般陰柔。
薑芍藥驀地被一股巨力提起,雙腳騰空,有一隻鞋掉落在甲板上,然後整個人不受控製地被推出了舷牆外。
身下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深海,薑芍藥的心連同身體一道不受控製地下墜。
海上日光落進薑芍藥眼裏,刺得她生疼,有淚珠從她眼角流出,那一瞬薑芍藥才知道自己並不像想象中的勇敢,她怕死。
她驚慌地喊道,“阿傻,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