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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到京城的水路莫約要走一個半月。
期間醫師進出劉疆所在客房數趟,反複確認他高熱已退,身上流膿的潰爛已經生出新皮,再無其它異狀,而他身體底子本身就健碩,按理說早就應該醒來,不想生生拖了十日還沒有蘇醒的跡象,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心裏一日比一日著急,劉疆戰功顯赫,又是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深得天元帝器重,劉疆要是有個好歹,官船停泊京城那日,就是他人頭落地那日了。
醫師戰戰兢兢,劉疆卻是躺在床榻上,連眉頭都沒蹙過一下,他尋常時候都是威儀過甚,讓人不敢直視,可是昏迷時周身卻縈繞著一股和睦的氛圍,安穩異常,像一隻午後倒在陽光下打盹的大狗狗。
劉疆在昏迷期間做了一個夢,夢從官道上碰見那個膽大妄為想要訛錢的女人伊始,到他從溪流的竹筏上一臉無措的醒過來。
夢裏他做盡丟人的事情,自甘為兒,也認同自己是她看門狗的身份,天天被那個女人欺負,最過分的是他居然還覺得被欺負甚好,她讓他往東,他根本不敢往西,她叫他笑一下,他便要笑十下換她一笑。
白日最高興的事情是跟在那個女人屁股後麵亂晃,夜裏最擔心的事情是不知道過完今日後會不會被她趕走,所有的情緒都是因為那個女人的一顰一蹙、一字一句而起伏。
偶爾夜半三更時,他的腦袋會疼得他輾轉難眠,許多片段湧進他的腦袋,他早就知道了,其實他叫劉疆,不叫薑阿傻。
但他想起來的事並不多,隻記起自己生母病隕,生父不喜,但他有顯赫戰功,三品官職,得民愛戴,帝王肯定,也算是出人頭地了。
可是他偏偏記得分封的府邸裏麵又冷又空,隻有一隻學人講話的鸚鵡,再無它物。
不像這個女人家裏窄小,幾步就走完了,因此他總能感覺到家裏溫暖的人氣,哪怕是她和她的母親躲在炊房裏說他壞話,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她的母親不喜歡他,要把他送走,而她也答應了。
那個女人的心思都流於表麵,根本瞞不住他,他隻稍一眼就能看破。
對於她想要欺騙他、毫無悔改之意這件事,他本該感到生氣,但是看著她糾結難過的眼神,他心裏又沒了氣。
他給了她多次說實話的機會,無一例外地得到的回應都是她的謊言。
罷了,被送走就被送走吧,至少她的謊話編的還挺用心的,這也是她喜歡他的證明不是嗎?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他,誰願意不厭其煩的哄騙一個傻子呢?
他確實沒有立業,無法像大樹一般為她遮風擋雨,他隻想快些長大,快些掙錢,然後怎麼被送走的,再怎麼回去求娶她,反正他記得回家的路。
卻不想去揚州半道出了事。
出事也就罷了,商船上那截橫木紮紮實實地砸了他一道,讓他頭痛欲裂。
可是男人怎麼能在自己女人麵前受傷呢?於是他佯裝沒事。
後來為了救她,他跳船落水。
將扁舟劃至海島途中,他的腦袋仿佛被佛祖壓在了五指山下,有萬斤沉重,他幾度難以堅持,可是看那個女人佯裝鎮定、實則害怕的臉色,他實在是不忍心讓她死在海裏,至少要把她送到海島上吧。
人總歸是貪心的,把她送到海島上後,他又想著至少給她生個火吧,夜裏挺涼的。這個女人雖然性格挺虎,但是力氣真的挺小,攥火這件事,他在塞北征戰途中早已練得跟家常便飯似的。
然後他又想至少給她弄點吃食吧,再陪她熬多一日。
他閡起眼時,是真的已經渾身脫力,腦袋指揮不動身體。
可那個女人是真的狠心,居然強行與他單方麵締結條約:薑阿傻不能死在薑芍藥前麵。
他忍了又忍,還是覺得這個女人太過分,他瀕死之際還要欺負他。
不過男人嘛,答應了女人的話就得做到。
於是他硬挺了幾日,原本以為必死無疑的險境,竟是生生給他撐到了生的轉機。
這下好了,這女人本來就以欺負他取樂,如今救了他兩回了,能騎在他脖子上作威作福一輩子了。
總結起來,這個離奇的夢一個字概括便是:氣。
兩個字概括便是:很氣。
三個字概括便是:沒麵子。
四個字概括便是:不願承認。
五個字概括便是:不想醒過來。
劉疆拖延數日,終於在一日夜深人靜後坐起來,單手端起木碗,飲盡裏麵黑色的藥汁,赤足行至甲板舷牆處,望見海上碧波飄渺,認出這是錦衣衛的官船,他的記憶慢慢歸攏,自己是接了天元帝的聖旨,到波斯王朝給他準備立為皇後的卿貴妃運送一批首飾回京,以供其在立後大殿前挑選裝扮。
天元帝年近而立,方才第一次立後,朝中上下都很看重這場冊封大典。
這位天元帝千挑萬選出來的卿貴妃,既不賢良也不淑德,沒有美貌還格外奢靡,出身武將世家的她比起一眾身段纖柔的京中貴女,甚至虎背熊腰像個男人,但她貴在腦袋空空便於掌控,藏不住話容易出口落災禍,以及她有一個執掌帥印的鏢旗大將軍做爹,因此天元帝也是投其所好,親派錦衣衛指揮官劉疆親自下波斯運送首飾,這張聖旨對外給足了卿貴妃麵子,對內則是天元帝要他去藩地巡視,看新繼任的波斯皇帝有無異心,後者才是天元帝真實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