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威儀的明黃龍袍出現在眾人視線裏,劉疆起身行禮後,欲將主審一位讓出。

天元帝擺手,命人另添了一把交椅在劉疆身旁,道,“術業有專攻,你繼續當主審,朕倒是要看看是誰膽大妄為想謀害朕後宮裏的人。”

皇帝輕飄飄一句話,卻像是壓了千斤重在眾人肩背上,中庭霎時間無人敢喘氣,靜得銀針落地可聞。

天元帝的目光緩緩落在正中的江仁熠身上,落座後,施令道,“開始審問吧。”

“是。”劉疆領命。

尚未發問,江仁熠雙膝卻主動跪在了中庭的岩石磚上,他卑微而恭敬地匍匐於地,眼淚順著他眼尾的皺紋滑落,滴在地麵,染出幾滴深跡,悲戚道,“陛下,臣有罪。”

天元帝眸色都沒有抬,“江太傅是吾幼時老師,品行端正,為人高潔傲岸,是一眾老儒舉薦成為太傅給朕授課的,這樣好的人會有何罪?”

“……”這天元帝說的是反話呢。薑芍藥抬手抹了把鬢角滲出的虛汗。

“小女霜意天真爛漫,因愛慕陛下而進宮,恪守女子本分,這些年從未做過有違婦德之事,她無意參與後宮權勢鬥爭,但以卿貴妃為首的幾人卻始終不放過她,時常找她麻煩,她每每回到家裏也是苦悶哀怨,向老臣訴苦,老臣身為父親怎能看她被人欺負,她是我的女兒啊,出嫁前也是江府的金枝玉葉啊!這毒藥,的確是我從京北軍營裏找嚴軍醫買的。”江仁熠直接認下了購買箭毒木之事,“臣對女兒說:你切記不可以先害人,但若有人要害你,你就用毒保命。天地良心,臣絕不會指使女兒主動害人的,臣相信亦堅信被投毒之人絕對不是無辜的!懇請陛下徹查!”

江仁熠一番話,字字泣血,似是因無法接受喪女之痛而悲淒顫抖著。

江仁熠抬手,痛苦地捂住心口,仰頭看向主審席上的天元帝和劉疆,再度喃喃道,“霜意一定、一定是被逼急,走投無路才會投毒殺人的。我的女兒是有冤也不能鳴的,因為她已經死了,永遠合上了嘴巴,但老臣卻想為她申冤啊!若是可以,老臣願意拿這條垂垂老矣的賤命換霜意再活一年……可憐的霜意啊……”

薑芍藥著實是看呆了,想不到這江仁熠還是京城的老戲骨啊。

因為江仁熠買來的毒藥是箭毒木,產自軍營,所以劉疆能輕易查出是否是他本人拿了毒藥,與其抵賴,不如直接認了。

然後不承認教唆投毒,隻說此藥是為了保護女兒,不著痕跡地將自己與江霜意殺人撇清了關係。

再懇請徹查死者,後宮之人,若是真的查個一清二楚,沒誰是真正幹淨的,誰都有把柄,誰的手都髒,這便給了江霜意投毒一個合理的解釋。

若非薑芍藥已經提前知曉他在江霜意身邊安插女死士盯著她的一言一行、隻為方便自己監控擺布江霜意,她一定會相信江仁熠臉上的淚是心疼女兒所流下。

“是嗎?”劉疆麵上瞧不出表情,淡聲道。

江仁熠掩麵拭淚,而後起身字字道,“老臣所言,句句屬實。”

劉疆劍眉微挑,他沒有給江仁熠賜坐,就將他晾在一旁,轉而看向沈玉臣和賴寧宇帶來的幾個京北軍營和京南軍營的軍醫,嚴迪躲在最後麵。

而江仁熠已經指出他是從嚴迪處購買的毒藥,他躲無可躲。

“嚴迪,我有話問你,你站出來回話。”

劉疆其實認識嚴迪。

他是當年在那場周朝軍隊與胡軍一決勝負的、如煉獄般的大漠之戰裏從血骨屍體堆裏爬出來的人,那時候的嚴迪還隻是一介無名醫士,沒有人知道他一個醫士怎麼在戰場上活下來的。

這場大漠之戰,五千騎兵,最後隻活下來寥寥三人,回京後都被授以官職,嚴迪一躍成了京北軍營的軍醫,享正三品官職俸祿和待遇。

劉疆曾有意勸其考武職或是醫官入朝,被嚴迪以“大難中僥幸留下一條命,餘下的日子隻想享享清福,無心參與權力鬥爭,唯願平安無憂的度過一生就好”婉拒。

劉疆心緒複雜。他敬重每一個為了保家衛國流過血、護過國的戰士,不想幾年未見,嚴迪不僅疏於武學,從一個瘦柴小子變成了一個大腹便便、雙目渾濁的男人,他養廢了身子,還做出了私賣箭毒木之事,如今正瑟縮在其餘幾個軍醫後不肯出來,竟是一點氣節也沒有了。

劉疆蹙眉,聲音沉落幾分,“嚴迪,別讓我叫你第二次。”

嚴迪不敢不從,腿腳發軟的走了出來。

“江太傅可是從你這裏買走了箭毒木?”劉疆問他。

嚴迪雙腿噗通跪在地上,哭著求饒道,“劉將軍,江太傅說自己想買藥護女,下官隻是被他花言巧語所騙,一時鬼迷心竅將箭毒木賣給了他,您就看在我過去立過戰功的份上饒了我吧!”

“江太傅以什麼價格、什麼時間、在你這裏買走過多少箭毒木?“劉疆逼視著他,到底還是念在他在塞北立過戰功的份上,提醒了一句,”別撒謊,撒謊隻會罪加一等,你現下招不招,我都能查出來。”

誰知嚴迪居然被劉疆兩句話嚇得當場尿了褲子,尿液滋濕了周圍一圈岩石磚。

劉疆更是皺眉,隻覺得這嚴迪全然沒有了多年以前的風采,明明是能從大漠之戰裏活下來的士兵,怎麼會變得如此懦弱膽怯。

嚴迪哭啼抽泣,抖著大腹便便交待道,“劉將軍,下官不敢撒謊,隻求輕判……江太傅在我這裏拿過十八次箭毒木,時間是從幾年前起,每幾個月就要來一次,每一次我給他一個巴掌大的油紙折成的藥包的量,他則給我五……五百兩銀票……”

薑芍藥和眾人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好家夥,江仁熠不僅是拿了一次,而是整整拿了十八次箭毒木啊!嚴迪也不逞讓,通過私賣箭毒木從江太傅口袋裏賺了整整九千兩銀子啊!而江仁熠能爽快的掏出九千兩銀子,擺明是私下有貪汙斂財之舉。

劉疆麵色徹底沉了下來,中飽私囊九千兩銀子,已然是重罪,他是保不住也沒必要保這個嚴迪了。

劉疆低頭捏了捏眉心,又問江太傅,“你還有什麼要招的沒有?”

江仁熠臉色如常,隻是唇畔有些發白,好一會兒才道,“老臣已經如實陳述實情,盼劉大人能秉公處理,老臣願意為自己一念之差所做出的錯事付出代價,包括我晚年的名聲,隻求不要連累江府其他人。”

劉疆眯了眯眼,繼續發問,“這些箭毒木都用在過何人身上,曾害死過多少人?”

江仁熠茫然地答道,“這……老臣屬實不知,隻是每回霜意回府後說自己手裏的箭毒木用完了,老臣就會依她要求去再購買給她,確保她在後宮裏的安全。”

這便是認定錦衣衛查不到他過去幾年唆使江霜意用箭毒木毒害過何人,要把錯歸咎於愛女心切,讓江霜意死後再替他擔罵名了。他倒是隻落了個溺愛女兒的名聲,因隻是在女兒的央求下買毒遞毒,自然罪不致死,也不應禍及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