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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霧靄山山腳到京城城門莫約要走半個時辰。

期間薑芍藥始終與劉疆隔著兩個拳頭的距離,除卻問了一嘴和周培川有關的事情,餘下時間都保持沉默,不像平時那般嘰嘰喳喳的。

劉疆隻當她這幾日查案疲憊,想早些回南鎮撫史衙門休息,並未多想。

當晚夜風刮得大,身旁的小姑娘吸了口涼氣,捂著嘴打起噴嚏來。

劉疆隨手把自己的外裳褪下,披在薑芍藥身上道,“別著涼了。”

薑芍藥掙了下,拒絕道,“我不要穿你的外裳,三日沒換了肯定很臭,你拿回去。”

麵對她的誹謗,劉疆垂眸瞥了她一眼,也沒說她照樣是三日沒換衣裳,隻是將自己的外裳收回搭在臂彎處,以防她一會兒又樂意穿他衣裳了。

過了城門後,劉疆要送薑芍藥回南鎮撫史衙門。

薑芍藥過去幾月隨著巡邏隊伍執勤,早已熟悉京城裏的街巷,她自己可以走回去,於是她再度拒絕劉疆道,“我不要你送,我回我的南鎮撫史衙門,你抓緊入宮赴命吧。”

這下劉疆聽出來了,她是對他有意見了,在和他鬧別扭。

隻是劉疆腳步不停,“半夜三更,我不可能會讓你獨自回去,這心思你就歇了吧。倒是你可以和我講講,你這會兒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薑芍藥不知從何說起,與其說是不滿,不如說是失望,她對劉疆失望了,因為他不是那個富有正義之心、麵對官僚不卑不亢的薑阿傻了,而是唯天元帝馬首是瞻的錦衣衛指揮使劉大人。如果她一開始不認識薑阿傻,也隻會把劉疆當成一個高高在上的官員,絕不會對他心生好感的吧。

劉疆見她垂著個腦袋,也不著急,反而是緩下腳步,循循善誘道,“你可以逐條說明,附上例子,我是怎麼讓你不高興了?我聽你說。但是兩個人相處,是不能把不滿憋悶在心裏的,別積累這種不滿。”

“你打斷我說話!”薑芍藥氣鼓鼓的、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

劉疆回想了一下,大致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

他在皇家山莊裏打斷過她說話兩次,一次是在遊廊下她準備評論天元帝,一次是在中庭裏她準備責難管太監沒人情味,但責難管太監,就等同於責難天元帝。

劉疆劍眉微蹙,不明白她為何會對這兩件小事耿耿於懷,“難不成我要放任你講嗎?”

“你私底下跟我講什麼都可以,但是在明麵上、尤其是在耳目眾多的場麵,你得明白自己是什麼身份,什麼話能講,什麼話不能講。說白了,你一介女力士,官職卑微,就是得學會謹言慎行,把話憋住,因為誰你都得罪不起。縱使我讓你講了又如何,隻要被有心人傳到陛下耳邊,還不是我親自進宮請罪給你擦屁股,你有獨善其身的能力嗎?”

得,又變成他在教訓她如何為人處事了,薑芍藥十分抵觸且不高興道,“我是不夠明白自己是什麼身份。不像你,你最明白自己是什麼身份了。”

劉疆眼眸黑漆,“我是什麼身份?”

“你是天元帝忠心的走狗唄!”薑芍藥腦子一熱就揀了最傷人的話說,說完她自己也嚇一跳,但話已撂下,萬萬沒有認慫的道理,於是她梗著脖子又道,“你自己是,你還要拉著我也是,我看不起你!”

劉疆眉心擰了一下,下意識看向街道遠方,夜霧寂寥,萬物沉眠,確定附近沒有人後,他嚴肅的麵龐才稍稍鬆懈,卻仍是不讚同她的話,“你這張嘴就不能少說點被人聽見要殺頭的話?”

“不能。”薑芍藥賭氣道,“你剛剛才說,私底下跟你怎麼說都可以,這會兒就要出爾反爾了是不是?那我偏要說,而且要故意當著有心人的麵說,然後要你給我擦屁股。”

劉疆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警告她道,“薑芍藥!”

“幹嘛!”薑芍藥眼睛驀地紅了,卻不想輸氣勢,凶凶的瞪住他,惡狠狠道。

那模樣,又強又可憐又可愛,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陷進自己的困惑裏了。

劉疆歎了口氣,問,“芍藥,你覺得我是那個人的走狗,跟他同流合汙是嗎?”

“難道不是嗎?”

“是。”劉疆淡笑一下,“或許從你的眼裏來看這件事,確實是如此。

但在我看來,我需要在其位,司其職,才坐的穩我這個位置。

今時今日我所為,影響的早已不是我一人,我要照顧到我麾下幾千錦衣衛的性命。

我給不了每個人均等的正義,我所能做的是順勢而為、盡力而行。

你想要的那種絕對的光麵、沒有黑暗麵的為官者,是不存在於這座皇城之中的。

你很久以前,在雲山鎮發生那樁共同殺人案時,就曾經質疑過為何世上沒有十全十美、能及時保護到每一個人的律法。

那時我就說過,你想要的東西是不存在的,但是如果你、我、還有其他也想要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的人連重要的官職都掌握不住,現今的律法還有這個世間的規則就永遠不會向你期許的方向前進。

如果你喜歡的是一個光明偉岸的男人,那我確實不是。我手上至少有幾千條人命。”

薑芍藥心中酸楚,眼淚簌簌,“可是這樣的你就和我的阿傻不一樣了……”

“我是劉疆。”劉疆打斷她道,“我也不喜歡你隔三差五就用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喚我。”

好吧,她知道他不是阿傻了。

薑芍藥的腦袋徹底垂落下來,眼淚砸進她腳邊的土地裏。

餘下一路,兩人各自無言。

臨近南鎮撫史衙門口,薑芍藥看著那兩盞懸在門匾旁的紅燈籠,緩緩駐下腳步。

劉疆|獨自往前走了幾步,見她沒跟上來,也隨之停下,回頭看她。

薑芍藥前襟起伏一下道,“劉疆,我有話跟你說。”

“你知道為什麼當時在官道上我要訛你錢嗎?”

劉疆安靜地聽她繼續講。

“你肯定是覺得我貪財吧?

我雖然貪財,但是我也不隨便訛人,我訛你純粹是因為我看你是個當大官的。

你看,在我們百姓眼裏,當官的與我們就是敵對的,一般出了麻煩事大家都不敢找官府解決,因為那些人大多都不是站在被欺淩的百姓這邊,而是站在更強勢的商賈或權貴那邊,想要息事寧人,或是幹脆對我們惡言相向。

無論是我們之前偵辦過的共同殺人案,錯時殺人案,還是預告殺人案,如果官府或者律法能及時的保護弱勢的百姓,後續也不會有這些案件發生了。

包括我們剛處理完的這樁隨機殺人案,你不覺得江霜意是先成為受害者,然後才成為殺人犯的嗎?除了天生惡人,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犯罪的!”

薑芍藥深深地吐了口氣道,“我想跟你說的就這麼多了,如果你隻是錦衣衛指揮使劉疆的話,我想我們隻是毫無關係的兩條道上的人。我不喜歡這座京城,很不喜歡,既然京城已經沒有阿傻了,那我也應該回去陪我娘親了,我本就承諾過她,我一定不會像我爹一樣一走了之,我會回雲山鎮的。如今我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