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擎喝了口水,低著頭,好似一個等待判刑的罪犯,勇氣在這一刻全都跑光了,她幾乎是像機器人那樣機械地問出已經醞釀了一個下午的問題:“我究竟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楊頌英的表情很平靜,這個問題她似乎等待了很多年,所以並不驚訝。
“實際上,不是。”
她的回答幹脆和利落,甘擎想,這很符合楊頌英的作風,隻是當下,楊頌英就是楊頌英,是一個單獨的個體,英姿颯爽的女性,再也不是她血濃於水的母親了。
小時候,甘擎對楊頌英的感情總是很矛盾。她崇拜她,又懼怕她,她愛她,但麵對她的冷漠和痛惡又曾那麼怨她。
如果沒有了母女這層關係,甘擎不知道她在楊頌英的生命中究竟算什麼?
可以想象,甘有良——這個楊頌英可以為其拋棄親情和優越生活的男人,竟然因為一個沒有絲毫血緣的小女孩送了命……
這麼多年,楊頌英對自己不時流露出的憎恨和嫌惡也終於個解釋最充分的原因。
“那……我是誰的孩子?”
甘擎頹然坐著,世界一下子陌生起來,包括眼前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記憶裏在這個家裏發生的點點滴滴,大伯父,大伯母,甘信,一對雙胞胎侄子,原來她和他們並無血緣關聯……她是孤兒嗎?她到底有什麼樣的身世?她的父母是誰?
楊頌英放下手裏的報告,雙手撐在腿上,表情仍然肅穆,嘴唇掀動,果真如一個至高無上的審判者:“你是你爸爸從洪災現場救下來的孩子。”
“洪災?”甘擎眼淚掉下來,身體無意識地抖,“能告訴我真相嗎?拜托您了。”
楊頌英堅毅的表情有些微動:“你別這麼說。這是你的身世,你有權利知道全部的事實,我把它保留了快三十年,本來想在你找到一個可以托付後半生的人之後,就告訴你,這樣,你也可以安心地離開我,去過你自己的人生了。”
甘擎抬眼看看她,片刻後,埋下頭,收回目光,心口茲茲酸疼,眼淚垂直掉在地毯上。
擺脫楊頌英怎麼會甘擎想要知道真相的目的?她沒有做過那層考慮,甚至無論楊頌英是否是親生母親,她生了怎樣嚴重的病,自己都不會離開她。
“我和你爸爸認識那年,我二十三歲,正好是大學畢業正要去北京讀碩士的那個暑假,我原計劃是畢業後直接過去,先適應一下那裏的生活,可誰知道省裏正好趕上百年一遇的大洪災,我爸在省委工作,這次上級命令他去前線指揮救援。我很擔心他的安全,在去北京的的半路就返了回來。那些天洪災現場通訊不通,家裏每個人都很焦躁,後來我一個人偷偷跑去找我爸,沒想到,居然真的被我找到了。不過,之前有個小插曲,我遇見了你爸爸,還和他一起救了你……。”
楊頌英說到這裏,臉上浮起似心痛卻更似幸福的表情,聲音哽咽難以抑製。
甘擎亦是雙眼通紅,遞給她一張紙巾,楊頌英苦笑一下,接過來,顫抖著擦幹眼淚,而後用一種柔和而安靜的目光看著她:“當時,我覺得這一輩子最滿足的時刻就是我和你爸爸拯救了一個小天使,她差一點就沒命了,真的隻差一點點,如果你爸爸的手再慢兩秒鍾,那個掛在樹杈上的孩子就會被大水衝走。”
甘擎抽噎出聲,甘有良和她縱然沒有絲毫血緣關係,他卻無私地給了她兩次生命……
“經曆過那麼驚險的場麵,我和你爸爸就算認識了。我是省領導的女兒,他隻是個被派來支援災區的普通軍人,我知道這裏麵存在的巨大差距,但是我根本控製不了那種感情的滋長。
在救援區,我總是用去看那個孩子的借口找他,如果正趕上他在營房休息的時間,他會毫不猶豫地出來,然後,我們一起去災民臨時安置的帳篷看那個小女孩。
醫生護士都叫她‘小天使’,沒錯,她那麼小,那麼脆弱,卻非常的堅強,當時災區的醫療設施和條件都比較落後,醫生判斷她可能還沒有超過百天,就麵臨著生離死別,不過她有超乎常人的頑強意誌力,竟然在那樣的環境下健健康康地活了下來。”
甘擎攥攥手指低聲說:“也許她沒那麼命硬就好了……。”
楊頌英猛一抬頭,淚水似乎都帶了怒氣:“你還這麼想嗎?甘擎,你爸爸救了你兩次,你就這麼抱怨你現在擁有的生命?”
“我隻是說出了你一直想說的,不是嗎?你恨我,我感覺得到,二十多年,我不是機器人,更不是你說的小天使,我是一個克星,你寧願我走得遠遠的,你永遠都見不到才最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