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回家後,我一直在想著小上海的話。是的,從目前來說,我真的“順”。
我的順有目共睹,而心中的不順有誰知道——我才出生就被遺棄了,如果不是遇上這麼好的養父母,現在的我,還是我麼?那年母親說漏了嘴,我告訴她我早知道的話後,她問我想不想去找我的生母,她和父親決定(當然要我願意)到版納或上海去打廣告,讓我和親生父母團聚。我說“不”——初中時我想過,可上高中,特別是上了幾年大學後,我對這問題有了新的看法:假如找到了又怎樣?給她們平靜的生活帶去什麼?另外,對養父母怎麼交待?我覺得,雖說血濃於水,可二十幾年的養育之恩怕要大於生育之情吧?對這個問題,我認為我們董主任分析得最好。那年滿街都放《孽債》,母親看了幾級不看了。那段時間,單位裏的女同事們天天講《孽債》,都說《孽債》裏的那些娃娃可憐,把她們看得直掉淚。那天在一起吃飯,她們問我母親看不看,還說,你母親可能每晚怕也要流許多的淚吧?我說我家不看。她們就用怪怪的眼神來看我。
我正在那不自在,覺得女同事們的眼神像小蟲蟲,在我臉上爬來爬去的,就聽董主任朗聲說道:
“我也隻看了幾集。……你們可看過日本電影《人證》?日本母親殺死了黑人兒子——在人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為了維護既得利益,血肉之情算什麼?可我們的社會就完美無缺了?如果人們的思想境界真有那麼高,我想《孽債》就不會引起大家的共鳴了。我想,被遺棄之人,如果有誌氣的話,是不會去找的。如找上門去,被找的那個家就有麻煩了——誰願意自己的愛人婚前與別人有的孩子(還是未婚)找上門來?戰爭年代有它的特殊性,而和平時期——我也是“老知青”,我們知青點就沒有未婚先孕或未婚生子的。因為我們知道,做事是要為自己、也要為他人負責的。是的,我們同情、可憐那些孩子,但我們在無意中也是在揭他們的傷疤!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和被遺棄的人相處過。過去,我們院子就有個被遺棄的孤兒,他的養父母對他很好,可他還是很孤僻,四十多歲了都沒成家。還有,我當兵時,我們連有個兵知道自己是撿來養的後,開槍自殺了!你們說說,被遺棄之人,他們有多痛苦?現在社區每年都要收到幾個被遺棄的娃娃,你們說,他們的父母可有人性和責任心?”聽了董主任的話,我差點哭了起來——以前曾聽過一句話,雖然說的難聽,卻道出了被遺棄之人的心聲:“生我,是你的荷爾蒙作怪——你把你一時的快樂,建在了讓我痛苦一生的身上!”
是的,假如你真的無力養活我,那是另一回事——記得外婆對我說過,我的親生母親將我抱給養母時,她的打扮一看就是個高幹子女。我也去過版納,聽那兒的老人說,版納在國家三年最困難的時期,也從未餓死過一個人!而假如帶回上海,給你的顏麵抹了黑,那麼,養母怎麼就能承受得起呢?!……外婆說得對,我應一生一世的對母親好,永遠不離開養父母,才對得起他們的養育之恩。
四十六
第二天剛起床,客廳裏的電話便響個不停,是玉潔打來的。
原來,昨晚他們真的出了事:範雲喝高了,還說不醉,非要自己駕車,結果那車開農民的花地裏去了。
“傷人沒有?”
“沒有”
我舒了口氣。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玉潔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聽著玉潔抽泣的聲音,不知為什麼,我會覺得她那哽咽的聲音充滿了柔情——昨天中午,她作自我介紹時,就做出了靦腆害羞的樣子。我想:是不是隻要離開學校,進入社會,人就會變?想著,想著,腦海裏浮現出了牧羊女那羞答答的樣子——她也會變麼?記得那年在火車站見到她時,雖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但她的衣著打扮,已明顯不是農村姑娘的樣子了。是的,她肯定會變,隻是不知會變成什麼樣。曾經說話一本正經,上台演講、發言如與朋友聊天,那麼自然大方的玉潔,也會變的靦腆害羞,真讓人好笑。可轉念一想,玉潔的變,可能也不是工作的原因,而是因為母愛——那天老鼠我們在一起吃飯,當提到孩子時,她的眼睛就顯得特別的明亮並充滿了柔情。
這樣一想,我不由想起了母親。
記得那年夏天,雯的父母約我們一家去撫仙湖遊泳,可到陽光海岸才發現,那天根本遊不了泳——風浪太大了,父親建議坐船去湖中間的孤山玩,可母親不敢去,她怕船翻了。
我們正在那猶豫,就見一個胖嘟嘟的身影滾到了雯的麵前:“你這個死人,最近死跑那去了?”
“沒嘛。”
胖身影看到了我,尖叫了起來:“哎呀,還敢說沒有。老實交代,你是怎麼追到他的?”
雯將她拉到我麵前——其實,不用雯說我也知道,這人肯定是小月。過去聽雯說小月我不知道說的是誰,可現在見了,我不由笑了起來,並得意的說:“她,認識!我的鐵杆球迷。”
“那……前段時間問你,你還說不知道。”
“球迷多了,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誰?”
“我不是說是個胖嘟嘟的。”
“胖子多了。”小月替我答道。
這時小月的父母過來了,小月的父親也像她一樣胖嘟嘟的,其性格也十分的開朗,一見麵就開起了玩笑:“你就是高遠吧?前幾年她常對她的表姊妹們講你的‘英雄事跡’。”
“我哥,名氣不小哦。”高楊向我偏了下頭。
“那是你父親?一點不像。哦,我想起來了,他是市裏的高主任。” 小月的父親說。
我隻好將他介紹給父親。
“高主任,上個禮拜你還到我們區講課呢。”
可能都是在政府部門工作,兩人吹得還挺投緣的。
吹了一會兒,小月的父親指著湖的對麵說:那邊有溫泉,那水就流到湖裏。而且,風是往這邊吹的,那麵有山擋著,應該可以遊泳。
父親與雯的父母商量,便決定到對麵去。
“唉,這麼漂亮的陽光海岸,那麼迷人的孤山,玩也不得玩一下。”小老頭依依不舍的說道。
那時,我不知那根神經錯亂,說了句讓小老頭那個“瘋子”(是應該叫他瘋子)抓了把柄、占了“馬門”(便宜)的話。當時我好像是說:“那麼漂亮迷人的小山在那湖的中間,是有點孤零零的味道,可叫孤山有點不好。”
“那你說叫什麼:小山、小島?哦,孤島……啊,更難聽,整成台灣去了。”小老頭笑道。
“要不叫相思島還好點——島上的人思念岸這邊的人,岸上的人想島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