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第一個地方叫“友好新村”。
我管我外公叫“老爹”,管我外婆叫“奶奶”。五年級之前我沒和我父親住過,到我上初中之前,我獨自一人在四個家之間跑來跑去,一天下來從城市這頭跑到那頭,中間還兜了那麼大圈子,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神通廣大的小孩,就是沒人陪我。
但那裏對我的意義最為不同。
我記得樓下的無花果樹總是恰好結夠那麼多黏糊糊的果子許我吃飽,記得叉著腰的新媳婦把我從她家的蘋果樹下趕走,還記得她拔了我剛栽的小桃樹;敷了紫色泡桐花的泥濘小道上有一條死了的赤練蛇,最後不知道給誰撿去泡酒;跑得遠點能看見別人種的滿山坡的鳶尾花,隻在附近就有枇杷和石榴到處結果;月季香得讓人暈,最後讓人拔去,新種了掃帚草——原來掃帚真有掃帚草編的。
那時陽台斜對著大山的門戶,正對著高過六層樓的樟樹。那樟樹覆了雪的時候,就是年幼的我聯想到那個虛無飄渺的“永恒”的時候。
初二的時候我回去,那樟樹被砍得隻剩六分之一,地方翻新的瀝青壓滿了所有長草的荒地。
永恒是不存在的。
我躲到衛生間擦臉,驚覺我居然已經長過毛巾架子一大節了。瓷磚上還有當年我媽沒擦幹淨的一個數字“1”,我卻不再填幻方了。
小時候上山挖筍、摘茶葉,黃花菜仿佛多得永遠也吃不完,一熬辣椒醬我就想流眼淚,奶奶釀的葡萄酒我從來不愛喝。大家都在忙生活,隻有我在沉默,卻又比誰都要瘋。鄰居都認識我,我卻好像誰都不認得。
友好新村有很多很多人,也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不過我見過的好像隻有悲劇的那一部分,在別人眼裏我好像也是悲劇中的一人。
隻是這些我當時都不知道。
身體殘疾、家門不幸在我們這裏太常見,我習以為常。
火車從圍牆那邊開過,是往礦山去的,現在看來或許隻是小礦車。離圍牆處最近的那戶人家住著一對父母和姐弟,這讓年幼的我大為驚異。別說是兄弟姐妹,當時我隻認得老爹、奶奶、我媽。
她比我大好幾歲,她弟弟是被她裹在被單裏背在身上的。汽笛一響,我啪唧啪唧地就蹬著拖鞋竄出去,這個時候她就踩在外砌的土胚洗手台上一把抱住我,把我舉到圍牆沿上坐著。她也背著弟弟坐上來,火車蹭著我的拖鞋就慢慢過去了。
沒有火車的時候我也和她坐在圍牆上,漫無目的地聊天。我不愛說話,話都讓她說完了。她說她並不喜歡她弟弟,還想再去上學,真想從家裏逃出去,再也不吃白菜心了。唯有白菜心那部分我聽明白了,我很詫異地叫喊到:
“白菜心很好吃!為什麼不吃白菜心?”
“白菜心好苦的呀!”她爽朗地大笑,“我不愛吃白菜心!”
她把她弟弟高高舉起來,“你自己下去吧,我抱不了你啦!”
我轉頭就跳下了圍牆,拖鞋掉了,還險些踩到別人養的一隻母雞。真奇怪,我和我竹馬玩的時候我連踩著滑板車衝下一段長坡都不敢。
有一次我得了一截短粉筆,她拿了之後很認真的在她家的土牆上寫了“火車”兩個字,說她以後要到外麵去。
其實她寫的是“火羊”兩個字,她自己沒發覺。
後來我長大了一點,那段鐵路給人拆掉了,火車再也不來了。當我和我奶奶在廢鐵道旁挖了我們家的第一個菜地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記得我剛會數數的時候她讓我數她的眼睫。她皮膚很黑,眼睛卻很亮,眼睫一顫一顫,我至此養成了愛盯著人眼睛看的習慣。
我聽說她父母打她打得很厲害。
他們大概是搬走了,我隻看見土牆上的“火羊”黯淡開去,像黃昏裏蔓延的一段灰心。
我再也不吃白菜心。隻要我夾起它們,我就聽見笑聲:
“白菜心好苦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