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嬴姐姐的歎息無處不在。鳳樓中的紗幔上下飄飛,憂傷像潮水一樣把我吞噬。
懷嬴姐姐走了,但簫史卻來了,孟明竟然真的從太華山把他奉迎回來了。
我赤足下床,披散了長發,直奔出大殿。我隔著簾子迫切地注視著他,他果真來了,仍舊穿著潔白的衣袍,眼角眉梢仍舊是溫和的笑容。他優柔的儀容,沒有絲毫的改變。
父王在簾後低聲問我,是他嗎?我頻頻點頭。父王說,我要聽他吹奏。
簫史隨意地往鳳台上一站,輕袍緩帶,便有了離塵絕俗的風姿。他取出赤玉簫,那是世間少見的珍寶,簫上的赤光照耀人目。他徐徐地吹奏第一支曲子,頓時清風習習,撲麵而來;他吹起第二支曲子,天上彩雲四合,紫氣東來;當他吹起第三支曲子,白鶴成對翔舞於空中,孔雀數雙棲集於林際,一時間百鳥和鳴,瑞氣祥和。
父王以及百官目瞪口呆。簫史對著簾子微微俯身,嘴角漾起一個明朗的笑容,像是暖玉上流動的光彩。我知道,雖然是隔著簾子,但他一定是看到我了。
父王把我許給了簫史,我要出嫁了。
懷嬴姐姐說,你一定要幸福。我含著淚讓明珠為我戴上鳳冠霞帔,是的,我一定要幸福,這裏麵有懷嬴姐姐的祝願。幸福對於每一個人,原來並不都是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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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簫史
紅燭高燒,燭光浮影,弄玉絕世的容顏越來越清晰。
今夜,殿外的民鳥不再孤獨地悲鳴,紅燭映照出海棠搖曳的姿容,宮紗飄舞,鳳樓中不時傳來樂工的喜樂之聲: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我懷著感激與喜悅的心情,挽著弄玉的手,步上台階,走入大殿,走向祝福的人群。但當我的眼光落在那個兩鬢斑白的男子身上的時候,我所有的喜悅與感激蕩然無存。
記憶中的片斷像潮水一樣向我湧來,在熊熊的火光中,血流成河,族人的哀鳴不絕於耳,男子厚重的黑袍,在勁風中獵獵作響。他是族人好心收留的逃亡者,但他卻畏於行蹤被泄,血洗並且縱火焚毀了整個村落。
我注視著他,漫長的逃亡歲月中,他變成了一個行動緩慢的老者,捧著酒盞的手顫抖如風中的落葉。他夾在一群秦宮王親貴胄中,畏畏諾諾,沒有半分往日的淩厲,我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同時有種想縱聲長笑的衝動。權力令人喪失理智,富貴有如過眼雲煙,事非成敗,轉眼皆空,執著糾纏,不過是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簾外的夜空,掛著疏星朗月。我看著身邊的弄玉,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仰視於我,眼中盈滿愛意。或許我在俗世間失去了許多,但上蒼是公平的,它以弄玉來回報我。握著她軟若無骨的柔荑,我的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入秦之後,我時時想起太華山中的歲月:嚐山間的野菜,聽清雅之音,雲起雲又滅,一切看似無為卻又令人心間平靜。我強烈地感到,極盡奢華的秦宮不應我久留。
公子重耳即將返回晉國,弄玉登上城頭為她的懷嬴姐姐送行。懷嬴扶著兩鬢如霜的公子重耳登上馬車,黃塵漫漫,車馬遲遲,懷嬴數度回首,與城頭上的弄玉隔空相望,最終眼淚滴濕了衣襟。
眾生皆苦。我推卻了秦王委任的大夫之職,我對弄玉說,史官失職,曲譜散佚,我要連綴本末,補典籍的遺漏。弄玉烏黑的眼眸中光彩四溢,她明了我心中的想法,她全心全意地輔助我。
我們在鳳樓中一住經年,我日以繼夜地整理音樂典籍。此後,我時時在山林、溪邊、藍天、夜空聽到悠揚的樂韻之聲。音樂似是流水,可以洗濯傷痛,撫慰憂思,生離死別愛恨情愁,所有的一切,在樂聲中都會隨風而去。
世風漸變,這一切正是我所渴求的。
伏羲氏編竹為簫,其聲和美,有如鳳鳴。舜作簫韶的樂曲,招引鳳凰應聲而來儀。我給弄玉說遠古流傳下來的傳說,我教她吹奏鳳鳴之音。簫聲引來了彩鳳,徘徊低飛,我問弄玉,你願意跟我走嗎?
她輕輕地點頭,眸中和光淺映。那一刻,鳳樓之中起風了,她臨風而立,羅裙獵獵迎風,墨緞一樣的長發隨風飛揚,她噙著笑意,話語從唇角逸出:天涯海角,願隨君往。
我們攜手乘鳳飛回太華山。那裏有莽莽的叢林,有一年四季淙淙的溪水。青桐會在第一縷陽光透出雲層的時候,開始在山中砍柴,那些暗啞沉悶的聲音年複一年,月複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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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簫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xiao,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穆公有女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台,夫婦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故秦人為作鳳女祠於雍宮中,時有簫聲而已。(其事見《東周列國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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