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為此,對中國戲曲史的認真研究,隻能產生於封建正統觀念全麵衰微、歐風美雨開始拂蕩的二十世紀。
也正為此,第一部中國戲曲史專著《宋元戲曲史》的作者王國維一旦在時代的風雨中意識到自己複古返經的使命,便急急地中止了這項研究。據羅振玉回憶,辛亥革命後,他對王國維說,士子生於今日,沒有什麼事情好做,要拯救這個動亂的世道,最好是一門心思鑽研“國學”,返經信古,以防止新文化來代替舊文化。王國維聽了,深以為然,也深感慚愧,決心改弦易轍,竟把以前的著作燒了。對於王國維燒書的說法,後人頗有懷疑,但王國維決心在以《宋之戲曲史》作一總結之後,不再搞戲曲研究則是事實。當時他正“避亂”日本,據他的一位日本朋友回憶,人們問起他研究過多時的西洋哲學,他竟“苦笑著說他不懂西洋哲學”,問起中國戲曲史,他說“以後不再研究了”,因為“當時王君學問的領域,已另轉了一個方向”——經學和古史考證之學。
這一切都說明,直到封建社會壽終正寢,中國傳統的正統思想仍然沒有與戲劇美取得徹底的和解。
事實上,溫和平適的抒情藝術與普遍意義上的戲劇美的區別,是許多美學家都注意到了的。
黑格爾在分析戲劇的基本美學特征時曾強調了戲劇與抒情詩的區別,他認為,抒情詩隻是主體性原則的代表,而戲劇則是主體性原則和客觀性原則相統一的產物。顯然,戲劇的客觀原則,隻有當人們產生了通過審美方式完整地認識生活的要求時,才能充分實現。儒家的禮樂觀念不能直接導向這種要求。陳此之外,黑格爾還反複指出,戲劇以衝突為能事,沒有什麼藝術比戲劇更適於表現衝突。但儒家的禮樂觀念所追求的恰恰是一種消弭衝突的情感陶冶。按說,亞裏斯多德也追求過情感陶冶,但他是通過“引起憐憫
與恐懼
”的方法來達到情感陶冶的,因此不僅不排斥衝突,反而要大力求援於衝突。孔子不采取這種方式,在情感陶冶的全過程就是樂而不淫
,哀而不傷
,怨而不怒
,構成中和之美,與歐洲古代的悲劇美截然不同。正如我國美學家李澤厚指出的:“中國沒有西方那種悲劇。我們現在用‘崇高’這個詞,與西方的理解並不完全一樣。中國講‘陰柔’之美、‘陽剛’之美。‘陽剛’與‘崇高’雖然有接近的地方,但並不是一回事。在西方的悲劇作品和他們的‘崇高’裏,常有恐怖和神秘的東西,而且經常讓這些東西占有很重要的地位。這在中國藝術中是比較少見的,中國的‘陽剛’大都是正麵的。這些都是中國的美學思想所反映出來的哲學上的特點。這究竟是好還是壞呢?很難說。我覺得既是優點,也是缺點。”這裏,所謂由恐怖而達到的崇高,也就是衝突中顯現的崇高,而所謂正麵的陽剛,則是未必賴仗衝突而顯現的陽剛。或者說,在陽剛之美中,衝突不是顯現在外而是隱潛在內的,不是作為一個動態過程展示出來而是體現為一種靜態成果的。且不說這種美學特點在其他方麵的優劣,從戲劇的角度來看,顯然頗為抵牾,構成了中國戲劇美凝結較晚的另一層原因。
但是,當戲劇終於成熟並繁榮之後,由禮樂觀念伸發出來的抒情性、中和性的藝術精神並沒有完全喪失它們的地位。它們阻礙過戲劇的成熟和繁榮,但當這種阻礙已大體上失去意義的時候,它們則對戲劇的藝術格局作出規定。或者說,正是在阻礙的過程中作出了規定。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中國戲劇的美學特征,正是在它所受到的種種限製中顯現。
例如,抒情性本是與戲劇的客觀性原則有抵牾的,但當中國戲曲終於成型之後,抒情性也就規定了中國戲曲的寫意性
;
又如,中和性本與戲劇精神相矛盾,但當中國戲曲終於成型之後,中和性也就規定了中國戲曲“悲歡離合
”的完備性,規定了“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式的大團圓結尾的普遍化。
曆史的傳統總會凝凍成美學成果。有時,逆向力量也會轉化為正麵成果。
對藝術來說,限製和特長常常不可分割。就象人世間的其他許多事物一樣,某種藝術樣式的自由,也在於對其必然的把握。繪畫無法展現過程,這是它的限製,但也正由於此,它善於選取最佳瞬間,善於攝取最美姿式,形成了它的特長;音樂無法訴諸直觀,這是它的限製,但也正由於此,它善於調動人們的想象,獲得直觀性藝術所沒有的自由。根據同樣的道理,中國戲曲也把自己在形成過程中遭遇到的種種限製,轉化成了自身的藝術特點。
層層山石和重重曲折阻擋著激流的前進,但也正是它們,造就了這條激流的特殊形態。其理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