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描寫離亂的蒼涼筆觸,劉禹錫詠史的深切詩句,都已不能充分地排解十三世紀中華民族的心理鬱悶。辛棄疾、陸遊的慷慨言詞尚在耳側,然而,“沙場秋點兵”的,已是蒙古鐵騎,“但悲不見九州同”,已成為一種長久而苦澀的歎息。而那位緊蹙愁眉的女詩人的精雅吟唱,則更是顯得太微弱了。
總之,過於嚴峻的客觀生活,不僅僅向少數先進的鬥士,而是向整個中華民族提出了空前的挑戰,向封建時代廣大人士習慣了的理想、追求、觀念、秩序提出了空前的挑戰。換言之,十三世紀,在中國的大地上,出現了主觀目的性與客觀現實的普遍分裂。以往種種足以流行、傳世的藝術形態,都是反映當時當地主客觀關係的感性形式,此時此地顯然都已不足為用。在審美意義上說,它們已不能充分地表達人們的情緒,已引不起時代性的共鳴。
就個人而論,可以用種種消極的方法來處理這種主、客觀的矛盾。例如,有的知識分子決心不再為文,“斷其右指,雜屠沽中”。但是,整個民族不會如此,整個敏感的知識階層不會如此。他們總要在新的曆史條件下調整自己的主觀目的性,使之足以與客觀現實相抗衡。他們很快就發現,隻有以更響亮的聲討,更完整的揭露,更深沉的謳歌,更直觀的呈示,更係統的展現,才能與內心巨大的鬱悶相應稱,才能與外界濃重的黑暗相應稱。這種新的平衡和協調,首先體現在審美關係上,所產生的感性形式就是元雜劇。
就這樣,詩情勃鬱的文人不再僅僅作個人情感的飄逸抒發,而是以自己藝術表現的才華點化出整塊的生活實象,來大幅度地把握客觀世界;舞台藝術也從根本上扭轉了以嬉戲娛樂為主旨的傾向,以自己新的度量變成人們進行主客觀較量的中介物。眾多的藝術家,無數的觀眾,聲息與共;一批批的劇團,一批批的新作,現於一時。這不正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力量在以美的方式集中噴湧嗎?
整個元代雜劇,可分前後兩個時期,十四世紀初年(更嚴格地說,元成宗大德十一年,一三〇七年)以後,為後期。我們所說的元雜劇的黃金時代,是指前期雜劇。統觀這一時期的元雜劇,在精神上有兩大主調:第一主調是傾吐整體性的鬱悶和憤怒
,第二主調是謳歌非正統的美好追求
。
第一主調,著重於揭示使民族、人民和個人陷入困頓的客觀現實;第二主調,著重於重新確認和加固新的精神力量。當然,怒目逼視客觀世界的惡勢力時免不了也要出現謳歌的對象,笑顏稱頌正麵的精神力量時又難免要樹立對立麵,兩者交相融彙,不可分割;然而側重還是明顯的。第一主調大多表現惡勢力對善的侵淩,以悲劇和正劇為多;第二主調大多表現善對於惡勢力的戰勝,以喜劇為多。至此,長久閃爍在以往戲劇雛形中的悲劇美和喜劇美,才構成完整而成熟的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