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表現出了一種理想化的戰勝
。在黑暗的時代,失敗了的自由鬥士們豪邁陳詞:即使死了也要化為鬼雄,在陰曹地府繼續鬥爭——這種氣概被戲劇家們鍛鑄成了一種審美形態,怎麼能說是純粹消極的呢?說他們是在宣揚迷信思想,那更是一種不別良莠的無稽之談了。美的創造和欣賞,都帶有很大成分的主觀能動性,藝術家擁有瑰麗而神奇的想象領域,在那裏生硬地使用社會真實的刻板尺度,使用自然科學的嚴格規範,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在現存的一、二百種元雜劇中,涉及鬼神情節的占六、七十種,比例不小;鬼神情節有不同的運用,其中特別有價值的幾乎都出現在懲治、報冤劇中。
懲處,是元雜劇藝術家們傾吐鬱悶和憤怒的最直捷、最痛快的方式。與之相對比,對曆史的緬懷
,則是一種比較曲折和隱晦的傾吐方式了。
元雜劇中,有不少曆史題材的劇目。有的以重大的曆史事件為主幹,有的以著名的曆史人物為主幹,(注:例如:《晉文公火燒介子推》、《說諸伍員吹簫》、《楚昭公疏者下船》、《忠義士豫讓吞炭》、《趙氏孤兒大報仇》、《漢高皇濯足氣英布》、《隋何賺風魔蒯通》、《承明殿霍光鬼諫》、《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關雲長千裏獨行》、《關大王單刀赴會》、《關張雙赴西蜀夢》、《尉遲恭三奪槊》、《尉遲公單鞭奪槊》、《小尉遲將鬥將認父歸朝》、《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鄧夫人痛苦哭存孝》、《吳天塔孟良盜骨》、《謝金吾詐拆清風府》、《秦太師東窗事犯》等。)有的則幹脆以曆史上的水泊梁山起義為主幹,組成了一個品類繁多、內容龐雜的曆史劇題材係列,但細察其間,仍然可以感受到滿腔鬱憤、滿腹牢騷。這些鬱憤和牢騷都是現實的,隻不過在文禁極嚴的元代很難直言,借古事古人抒發出來罷了。水滸英雄們劫富濟貧、豪爽親切的風貌,曆史上無數氣吞山河的壯士們驚人的氣概,古代的誌士仁人在刀光血影中的生命閃光,帝王們麵對曆史遺恨所發出的深沉歎息,中國曆史上一件件令人氣豪神旺的壯舉大業……這一切,閃現在困厄潦倒的藝術家的筆端,閃現在被黑霧包圍著的元劇舞台上,就決不僅僅隻體現了一種曆史的興趣。這裏分明出現了一種色差很大的對比,這裏分明是在呼喚著一種足以使民族和人民為之一振的浩然正氣。元雜劇藝術家告訴觀眾,今日如此不幸的中華民族,曾經有過多麼壯麗的時代,曾經有過多麼光采的英雄;元雜劇藝術家還告訴觀眾,按照我們民族的傳統,遇到強暴、不義、黑暗、汙濁,正義的人們曆來以血肉相拚,以生命相搏。這樣的雜劇,乍看是在追憶著遙遠的往昔,實際上卻是在進行著針對現實的發言。有的曆史劇,即使是說它們在直接鼓動著反抗、複仇的精神,也不過分。
麵對著黑暗的現實,除了懲處和緬懷這兩種基本積極的方式外,也有部分劇作家采取了精神隱遁
的消極方式。
以馬致遠為代表的一些雜劇作家,也痛恨周圍的現實,悲歎自己的不遇,但是,他們卻沒有勇氣和信心對罪惡之徒進行懲處,哪怕隻用藝術的方法;他們也不想挽來曆史的鼓動力來振奮人心,哪怕隻是展現一些人們稔熟的故事。於是,他們把自己從現實世界隱遁而去,在“神仙道化”和“隱居樂道”的題材中尋找精神寄托。所謂“神仙道化”,主要是寫神仙顯靈,度脫凡人,如《漢鍾離度脫藍采和》、《陳季卿悟道竹葉舟》、《呂洞賓三醉嶽陽樓》、《馬丹陽三度任風子》、《鐵拐李度金童玉女》、《月明和尚度柳翠》、《布袋和尚忍字記》等劇目,大抵此類內容。這些劇目的主旨,有的取自道教,有的取自佛教,有的取自以“新道教”自命的“全真教”,一般是各教彙融,共同構成一種十分惹眼的思想藝術潮流。這種思想藝術潮流,總體格調比較消極,但我們也不能斷然予之排斥。應該說,取材於道教、佛教的藝術作品,其自身本質和社會功用與道教、佛教本身是有根本區別的。總的說來,“神仙道化”劇的作者首先不是從道教徒、佛教徒的立場來宣揚弘法度世的教義和方法的,而是從一個苦悶而清高的知識分子的立場來鄙視名利富貴、宣揚超然物外的人生態度的。在昏天黑地之中,爭名逐利、蠅營狗苟之徒甚多,“神仙道化”劇的作者們宣布塵寰的齷齪、爭逐的無聊,描繪出一幅空闊、飄然、淡泊的精神世界,這顯然是不可多加責難的。他們鬱悶難耐,又不願同流合汙,於是便引來陣陣仙風道氣,怯除鬱悶。無論如何,這是一種與黑暗的現實相對立的審美形態。“隱居樂道”題材在主旨上也大致相類,大抵是寫曆代名人逆於當世,懷才不遇,索性隱遁曠野、匿跡世間;不意否極泰來,遽然發跡,卻又遭遇到新的艱辛、新的苦惱,甚至煩不堪言;於是頓悟,榮華富貴,不過爾爾,思前比後,還是複走歸隱匿跡之途。這類劇目,仍然與黑暗現實相對立,與名利之場相對立。當然,無論是“神仙道化”劇還是“隱居樂道”劇,隻要與我們前麵講到過的那些劇目的嚴厲懲處和深沉緬懷相比較,局限性就明顯地顯現出來了。對於黑暗的現實,隻想以度脫和隱匿來對付,事實上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這樣的戲,固然表現了作者的某種清高,但究竟能對觀眾、對社會產生多少切實的衝擊呢?觀眾即便已是滿腦子的超脫之念,仍無改於黑暗的現實一分一毫。因此,這種清高,又會墮入癡迷,致使出現以分外清醒的麵目出現的麻痹。
馬致遠等人體現出來的比較消極的思想藝術傾向,並不是元雜劇中一種不和諧的異音,而是元雜劇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黑暗的現實麵前,元代雜劇藝術家不可能隻有大聲的反抗,不可能沒有全然排除心事的超脫之念。如果我們把元雜劇藝術家隊伍看成一個完整的組合體,那麼,這個組合體所產生的喜怒哀樂、所采取的處世方式自然是多側麵的、立體化的,而不可能單向劃一。隻有當他們組合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才全麵而真切地反映出這個時代的整體性鬱悶和憤怒。酒精不是酒,鹽素不是鹽,組成水的氫和氧本身當然更不是水。一切經過單向提煉而產生的質素,並不就是被提煉的事物本身。酒也好,鹽也好,水也好,自身都有一個完整的化學組合係統,舍棄了哪一項都不行。元代雜劇藝術家傾吐鬱悶和憤怒的方式,也隻能是全方位的。
其實,豈止雜劇藝術家整體是如此,即使是一個藝術家,往往也有多種組成,隻不過其中有一個主導方麵罷了。例如,關漢卿錚錚鐵骨,卻也曾寫了這樣的小令:
意馬收,心猿鎖,跳出紅塵惡風波。槐陰午夢誰驚破?離了名利場,鑽進安樂窩,閑快活!
相反,馬致遠卻有這樣一首格調硬朗,並不消極的小令:
夜來西風裏,九天鵬鶚飛,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樓意,恨無上天梯!
當然,他們各自的主體格調仍是不能抹煞的。正象我們前章末尾引述的關漢卿的那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套曲很能代表他的基本思想藝術風貌一樣,馬致遠的基本思想藝術風貌可由《〔雙調〕夜行船·秋思》套曲來代表:
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日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晉耶?
天教你富,莫太奢,沒多時好天良夜。富家兒更做道你心似鐵,空辜負了錦堂風月。
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不爭鏡裏添白雪,上床與鞋履相別。莫笑鳩巢計拙,葫蘆提一向裝呆。
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
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醞蜜,急攘攘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囑咐你個頑童記著:“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這樣,才構成了既有各自主體精神、又有多方麵立體組合的關漢卿、馬致遠,而元雜劇的整體,亦複如是。總之,即使是考察元雜劇的一個內容方麵,我們眼前呈現的也是一個相當完整的審美係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