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他的人是父子倆,爸叫張慈,兒子叫張善,爺兒倆一年四季漂泊在這條河上打撈垃圾——當然是受政府委派,幹活掙飯吃——像玉蘭這樣輕生溺水之人,他們每年都會救上幾個。兩個人問起玉蘭的家庭住址,問起她輕生的原委,玉蘭隻顧流淚,概不願啟齒。張慈老漢就講起自家的遭遇,想以此喚回玉蘭向往新生的念頭。他說,自己七歲上父母雙亡,一個人流浪他鄉,靠乞討苦熬數年。十歲上開始撿破爛,後來長大了就打零工,攢下錢蓋起了新房,娶了老婆。誰知好景不長,生我這個兒子的時候——他用手拍拍他身旁的張善——媳婦因為月間病突然就死了。我抱著繈褓中的兒子,氣得隻想投河,隨他媽一塊走。後來就想,他媽如果在天有靈,知道了肯定會怨我沒有骨氣,為了兒子,為了他媽,我決定活下去。以後連著二十年,我既當爹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將兒子拉扯大,蓋了房給兒子娶了媳婦,現在孫子都抱上了。心想當初如果抱著兒子投河而死,你說該有多傻嘛!人上了年紀經的事多了才會看開,人這輩子誰都得過幾個坑幾個坎,走幾個背點,沒有一輩子一帆風順的。
張老漢最後勸道:“姑娘,聽老人的話沒錯。你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千萬可不能尋短見,不為自己,也得為父母想想不是?”張善就在一旁幫腔:“是不是男朋友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了?”玉蘭搖搖頭,說:“不是。”又問:“小流氓欺負你了?”玉蘭再次搖搖頭,說:“沒有。”“那是為啥?錢被別人騙走了?”小夥子火急火燦地追問。玉蘭搖搖頭,不予回答。
因為剛生過孩子,身子很虛弱,經涼水這麼一浸泡,玉蘭病了。她感覺很冷,兩手抱著肩,冷得渾身發抖,牙齒磕得咯咯響,麵色焦黃如蠟。老漢摸了一下她的前額,熱得燙手,急切地對兒子說:“快背她回家,她在發高燒。”張善慌忙將船搖到岸邊,跳上岸綁好纜繩,回頭從船上背起玉蘭,隨父親一溜小跑回到了家。
回到家,張善媳婦找出自己的一身衣服給玉蘭換上。找來的醫生隨後就給玉蘭測了體溫,打了針,開了藥,臨走時再三叮囑玉蘭要平心靜養,不要再胡思亂想。送走了醫生,張善媳婦做了一碗熱騰騰的薑絲雞蛋麵端到玉蘭麵前,要她趁熱吃了,暖暖身子。
到了晚上,張善讓媳婦翠翠陪玉蘭一塊住,自己去另外一間房跟爸住。兩個女人在一起好像心有靈犀,說話投機,而且相互體貼,一說就說到了一塊兒,說到哭時都哭,說到笑時都笑。兩個人同床共枕,倒活像一對親姊熱妹了。也許是這家人溫暖了玉蘭的心,讓她看到了人間真情,玉蘭止不住就把滿肚子的委屈全都跟翠翠說了。
翠翠說:“玉蘭姐,你是個女強人,年紀輕輕的幹那麼大的事業,真不簡單。”
“你還誇我,不幹大事業也招不來這麼多麻煩。我倒羨慕你哩,相夫教子,一家人在一起多溫馨。”
“我就是個家庭婦女,沒啥出息。”
“妹子,你覺得下一步我該怎麼辦?”
“跌倒了再爬起來嘛!千萬別灰心。”
“你覺得我還行?還能爬起來?”
“憑你的能力,憑你的經驗,準行。”
聊到半夜,翠翠睡了,玉蘭半睡半醒。她眼剛閉上,就恍惚看見石砧被一夥歹徒押著在向她呼喊救命;紫婉、新春、大牛一幫職工哭著求她重建“玉蘭餃子王”,大家都不願離開她;七家連鎖店的老板也都找上門來了,嚷嚷著說總店不能倒,總店一倒,下邊的店就完蛋了,催她趕緊振作起來。一想到這些,玉蘭的精神頭便又鼓脹起來了。
迷迷糊糊間玉蘭仿佛又見到了石臼,跟上次一樣,丟給她一封信就走了。石臼的相貌幾乎讓她認不出來了,他的頭發全白了,臉上幹黃瘦削,跟走出墓穴的骷髏沒什麼兩樣。玉蘭想,到底還是見到你了,到底我沒猜錯,你就是吸毒了,不然的話你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接著就追,追了半條街追不上,心一急,兩隻胳膊變成了翅膀,忽忽悠悠她就飛起來了,從空中穿街過市,俯瞰石臼的背影,眼看就要追上了,正待伸手去抓,石臼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玉蘭從夢中醒來,又急出一身虛汗。
輾轉了一陣子,鎮靜藥催她再次閉上了眼。恍惚中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衝她不停地叫阿姨,原來是大巧、二巧來找她告狀,說爸媽又不讓她們上學了。玉蘭領上兩個孩子,氣哼哼地就去找冬瓜、石榴算賬,見了麵就吵,吵著吵著醒了,原來又是夢。
玉蘭看看旁邊的翠翠,打著鼾睡得好香好香。玉蘭仰臥在床上,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被往事糾結得一點睡意都沒了。睡不著她就起身下床,輕手輕腳打開門到了院子裏,她的衣服在院子裏晾著,上前摸了摸已是半幹,從繩子上拉下來,將翠翠的花衣裳脫下,換上自己的衣服,然後把翠翠的衣裳折疊好,整整齊齊地放在石台子上,站在院裏發呆。她盯著北屋黑黢黢的窗戶,聽著從裏頭傳出的父子倆熟睡的鼾聲,感恩之心油然而生。她突然感覺自己很愚蠢,很脆弱,竟如此禁不起打擊。若不是他們父子相救,自己這會兒恐怕早已與親人陰陽兩隔了。
玉蘭想,爸這會兒一定是急壞了,因為出門時他看出了自己滿臉的不高興,甚至已經意識到,他的寶貝閨女要去尋短見。估計他已經把星星撇在了病房,自己跑出醫院正在滿世界地找她。找不到自己,爸會怎麼想,他會不會……可怕的念頭頓時提醒了玉蘭,不能再待在這裏了,必須馬上走。
玉蘭跪在地上,給救她的一家人悄悄行了大禮,默默地說了句:“你們的恩情我會永遠記住的。”起身就往大門走去,拉開門閂,出去後反身把門關上,迎著滿街的路燈,一口氣就跑到了醫院。
病房裏空蕩蕩的,玉蘭返身到了護士辦公室,一位護士抱著熟睡的星星劈臉就責問玉蘭:“幹什麼去了?讓你爸到處找你。”玉蘭支支吾吾忙說對不起。護士沒完沒了地嗔怪,說她不負責任,不像個做母親的樣子。邊說邊把孩子遞給玉蘭。玉蘭說:“辛苦你再抱一會兒,待我去將爸找來,回頭好好謝你……”說著就一溜煙跑出去了。
昏暗的月光下,羅大年奔波在河岸上,用嘶啞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呼叫著玉蘭的名字。玉蘭徑直跑到河邊,遠遠聽到爸的聲音,便應聲奔了過去。羅大年一把將女兒抱在懷裏,父女倆相擁痛哭,連河裏的浪花都跟著嗚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