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大約是在等他,見他進來,頓時起身相迎,麵露欣喜:“還擔心你趕不及回來,外麵就要落雨了。”
他話音剛落,窗外便傳來滾滾雷聲,果真是要下雨的前兆。
雷鳴裏,厲鬼看了眼榻上略有驚動的母子三人,那婦人摟著健康的孩子朝裏側睡,而患有腹水的孩子則貼在婦人的後背睡在外側。比起裏邊的柔情脈脈,外側就顯得可憐了許多。
“她不喜歡這個病秧子。”厲鬼突然道。
自渡和尚一愣,也看了一眼那邊,了然於心道:“人心常是偏的。”
厲鬼沉默,用手虛點病童的眉心,忽然道:“沒幾日活頭了。”
病童被他一點,幽幽轉醒,眼神落到厲鬼身上時明顯一愣,想躲。
“能看見我?”厲鬼問。
“……”
病童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很嚇人?”
病童繼續點頭。
“哪裏嚇人?”
小孩指了指厲鬼的麵孔,往後又縮了縮。
“臉?”厲鬼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感覺出什麼,扭頭問自渡和尚:“我的臉怎麼了?”
“阿彌陀佛。”自渡和尚合掌道:“並未如何,隻是嘴唇紅似飲血,稍異於常人。”
厲鬼若有所思,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袖子,追問道:“我瞧這衣裳也是紅的,我是死在了新婚之夜?”
自渡和尚搖頭:“並非,你死前並未婚娶,衣裳顏色隻是表明你的凶煞程度。壽終正寢多為白衫,意外身亡多為黃頁,病故有憾多為黑影,這三類怨氣一般不大,最凶煞的是青衣鬼和紅衣鬼,多是枉死,怨氣不消,滯留人間,很難超度。”
厲鬼便放下了手,看著病童道:“那你應當是黑影。”
小孩害怕歸害怕,可腦子倒轉得挺快,聽出了厲鬼的言外之意。
“我快要死了嗎?”
“是。”
小孩靜了靜,老氣橫秋地點頭,“也好。”
厲鬼注視著他,“好?”
“嗯。”小孩癡癡望向婦人,“死了,就不用繼續拖累娘了。”
厲鬼道:“你恨她嗎?我讓她下去陪你如何?”
自渡和尚聽聞此大逆不道之語,也沒多說什麼,隻是歎氣。
婦人的背影冷漠而寬厚,小孩望著她搖了搖頭,“我不恨娘。”
“那恨你兄弟嗎?”
小孩看不見被母親護在懷裏的兄弟,頓了頓,繼續搖頭。
恨嗎?
母親第一個抱起的永遠都是兄弟,討來的第一口吃的也永遠輪不到他,他就像個附贈品,什麼都是捎帶著的——唯有病痛獨具慧眼,專往他身上鑽。
他確實恨過很多東西,恨天災,恨人禍,可他若連唯一擁有的親人都恨,那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厲鬼蠱惑無門,無話可說,默默轉身回了火盆旁,坐下烤火。
這鐵製的火盆燒得黑裏透紅,有些潮濕的木頭劈裏啪啦地跳著火星,略微撥弄一下就會滾出陣陣濃煙,熏的人灰頭土臉,兩眼發黑。
鬼倒是沒有這個煩惱,照舊頂著煙坐在那,漂亮的臉蛋還是雪白的,唯有那妖異的紅唇在火光下更顯豔麗,仿佛傳聞裏剛吃過小孩的黑山老妖,或是吸人精氣的胡黃地仙。
自渡和尚輕聲細語地哄睡被叫醒的病童後,也跟著坐過來,一雙澄澈的眼睛望著他,輕聲道:“昨夜出去,遇到什麼了嗎?”
厲鬼盯著火苗點了點頭,“嗯,遇到了一棵桃樹。”
“想起什麼了嗎?”
“……沒有。”厲鬼搖頭。
自渡和尚便歎氣,俯身抄起木魚,擦了擦上麵飄落的飛灰,合上眼繼續為厲鬼誦經。
“輪回諸趣眾生類,速生我刹受安樂……常運慈心拔有情,度盡無邊苦眾生……”
這半路出家的和尚經書還沒背熟,很多地方念了上句,下句就接不上了,要冥思苦想許久才能繼續。
往往這時候被超度的對象就會看不過眼,好心地提個醒,可惜今日此被度者心裏有惑,沒注意聽他拉磨似的誦經。
佛語繞梁,模糊的經文裏,厲鬼再次恍然看見那瓣吹落的桃花,粉紅的一點,在火焰中飄飄搖搖,最後,像是落在了誰的手心上。
“歡安……”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攏過了接住桃花的那隻手……
“任歡安……”
厲鬼猛地驚醒,眸裏血光閃爍,心悸不止。
自渡和尚停下誦經,靜靜地望著他,並不疑惑,似是已經看透了一切。
“……任歡安。”厲鬼壓著心口看他,“是誰?”
自渡和尚注視了他一會兒,目露悲憫,似是不忍。
“是你,你叫任賢,字歡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