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雁行比劃了兩下,瞪圓了眼睛,“她一個懷著身子的婦人家,這麼長的竹竿,抽起來就追著我打,我又不能真跑,每日都要挨上她幾棍子。”
任賢知道他這是無處顯擺,跑自己這兒賣弄來了,便隻是笑笑,時不時附和兩句,心裏也替他高興。
“嫂嫂也有苦衷,大哥還要多擔待些。”
任雁行搖頭晃腦:“是,我也明白她辛苦。唉,也罷,大不了生完這個以後不生了,反正就這三個月,忍忍就過去了。”
任將軍絮絮叨叨了一通,隔空把餘漣漪視察了個遍,最後總結道:“等孩子生下來,我就帶她出去走走,散散心。”
任賢莞爾:“也快了,大哥可想好給孩子取什麼名字了?”
“還沒呢,等著跟你嫂嫂商量呢,她現在不是不理我麼。”任雁行說完,自己也不自覺笑了起來,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不過我自己也琢磨過,女孩的話,可以叫任千江,男孩的話,可以叫任無雲——最好是女孩,女孩像你嫂嫂,好看。”
任賢撫掌叫絕:“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好名字!”
任雁行揚起眉毛,也是十分得意:“好聽吧,這句詩還是當年你二哥教我的,教了好幾遍我都沒記住,如今想起來,印象倒深了。”
談話間兩人邁出廊橋,任賢的小院出現在麵前,任雁行放慢腳步,摟住自家弟弟的肩膀湊近了些,“倒是你小子,聽說前陣子趙家遣媒人來說親,又叫你給打發了?”
任賢被他壓得彎了腰,聞言苦笑道:“大哥——我這個身子,就別拖累人家姑娘了。”
任雁行不滿:“嘖,什麼叫拖累人家,是那些狂蜂浪蝶上趕著嫁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上個月不是還有個什麼丫鬟小姐的,跑咱家來一哭二鬧三上吊,生要做你的人,死要做你的鬼!”
任賢麵露無奈:“大哥莫要笑我了,是那位小姐對我有些誤會,我說開了,她也就放棄了。”
“真的?”任大將軍側過頭不信任地上下打量幼弟一番,對上任賢那雙溫溫潤潤的眼睛,不情不願地輕哼一聲,放開了人,“好吧,反正你自己掂量著辦,及冠前總是要定下來的——依我看啊,趙家那女娃娃就可以,有才情,聽你嫂嫂說人長得也好看,和你挺般配的,或者王家那個小的也行,不是說最近也要說親了麼,你要是有意,我就讓你嫂嫂去打探打探……”
任賢趕緊投降:“好好好,我會考慮的,多謝大哥關心,我自己打探就行,不要勞煩嫂嫂了。”
受盡寵愛的任三公子三催四請地送走婆婆媽媽的兄長,略有無奈地走入房門。
人聲消弭,任賢轉身輕輕闔上門扉,屋內寂靜,木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門闔了,屋內便暗了下來,他靜立片刻,緩緩抬起腳往榻邊走去。
一步。
兩步。
床榻近在眼前,還差半步罷了,他的腰卻先不堪重負地躬了下來。
任賢伸出手,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般摸索著坐下,急喘了口氣,嘴唇發抖,雙臂打顫,哪還有剛剛談笑風生的輕鬆模樣。
聽聞三少爺回院匆忙趕回來的丫鬟一進門就一聲驚叫,任賢遲鈍地抬頭,這才感到鼻下有濕熱流動,他茫然地摸了摸,滿手鮮血。
血並不紅,淡而偏粉,任賢看了一會兒,無奈地笑了聲,豎起食指放到唇邊,朝丫鬟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病無可病,藥石無醫。
天妒妖才,殺之後快。
“哈咳……咳……”
一路忍了太久,胸口一陣氣悶,任賢捂住口鼻,咳得血液噴湧。
一手淡紅的病血。
他注視著手指,突然起了詩興,側身在床單上比劃了一會兒。
聽說,他是在母親斷氣後被太醫從肚子裏挖出來的,生來就帶著死氣,活不長的。
父兄不信邪,一碗一碗地給他灌藥,續命的靈芝人參不要錢似的吃,硬是把那奄奄一息的病嬰給灌大了。
父親總說,他的才情像母親,粉雕玉琢的模樣也像,隻可惜這一世緣分不夠,未能謀麵,但百年後地府相見,定是能一眼就認出彼此。
“咳,咳咳……”
血順著指縫流出,星星點點落在床單上,如綻放的紅梅般暈開。
臥病……觀星十六載,
遙問今生何故來。
巨機居卯道人讖,
原是天妒仙骨材。
原是,天妒仙骨材……
任賢仰倒在床鋪間,咳了個驚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