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能從縫隙裏看見幾張熟麵孔,大部分還是之前沒什麼交情的老一輩。
任賢知道自己現在是待罪之身,來這春宴也不是真的赴邀遊玩來的,於是隻是坐著,哪也不去,安靜得像個擺設。
不過,讓任賢沒想到的是,他這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曲公公大概有意讓他受些苦,連杯解渴的水都不給,更別提安排飯食。
任賢從昨夜就沒吃過東西,此時已是餓得渾身發軟,但又不願開口討要,隻好虛虛靠在柱子上,閉目養神。
靠著靠著,鼻息燙了起來,任賢對自己這破爛身子心裏有數,多半是那天寒地凍的熱水澡洗發了熱,靈台也昏昏沉沉,困倦不已。
他不敢真睡,寬大的袖子下不停地用拇指掐著其他幾根手指,努力保持清醒。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有腳步聲靠近,任賢驚醒,立即警覺地睜開了雙眼。
第一眼看去,還以為是太子來了。
可第二眼他便知道自己認錯了,來人是跟太子麵貌有五六分相似的新帝。
李舛一身龍袍,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任賢。
任賢猶疑一瞬,起身行禮。
李舛看著跪在地上的任賢,對他的識趣還算滿意。
“任賢,是吧?”
“是。”沒讓他起身,任賢便低眉順眼地跪著。
“朕聽說,你文采很好?”
任賢一頓,彎了彎腰,“陛下謬讚,隻是略讀過幾年書,稱不上很好。”
李舛負手走到水榭邊,望著池水裏遊弋的鯉魚,不緊不慢道:“任秋雪嘛,很有名的,朕雖久不入京,但也知道一些,你不必如此謙虛。”
任賢無話可接,隻能又彎了彎腰。
李舛便又道:“朕記得,你還未及冠吧?”
“是。”
“後生可畏啊。”新帝狀似感慨,念叨道:“朕讀過你的文章,寫得不錯,如今這朝堂上就是缺你這種朝氣。朕這幾日思前想後,覺得也應該讓那些老臣讀讀你的文章,多聽聽你們年輕人的想法。”
聽什麼?
聽他怎麼罵皇帝嗎?
任賢心裏覺得荒誕,想笑,幸虧他在這裏凍得久了點,臉都凍僵了,沒真笑出來。
“任賢一介罪囚,不敢擔此大任。”
新帝回首,神色莫測,打量了他半晌。
“……姓氏之罪,終究是要看朕的心情。你年紀還小,就沒想過像你父兄一樣,執筆江山,功成名就?”
任賢睫毛顫了顫,總算聽懂了李舛的未竟之言。
他竟是想讓自己效忠於他。
可為何會是自己?
頂著深仇敵姓,他就不怕自己有二心複辟?
還是他任賢有什麼值得李舛如此的地方?
任賢被寒風吹得頭昏腦脹,一時沒能理清頭緒,便不敢隨意應聲,屏息等待李舛的下一句。
李舛見他埋頭不語,也沒生氣,拍了拍袖子,甚至是堪稱和藹道:“春宴難得,一會兒秋雪來給朕作首詩吧,餘下的,不妨回去仔細想想。”
說罷,新帝背過手,悠悠然帶著一眾隨從走遠了。
任賢跪得雙腿發麻,扶著欄杆緩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撫額等待暈眩消失。
“任公子。”
一直守在一旁的曲公公突然詐屍似的開口。
“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餘老自身難保,丞相的位置空著,聖上正愁無人可用呢,公子的才情大夥兒有目共睹,想必是可以勝任的。你任家這個情況,如今也隻有公子入了聖上的眼,才能保想保的人,咱家多句嘴,公子你,還是三思為妙。”
餘臻是自身難保,他老人家油滑了這麼多年,早在堂姐餘皇後和李忡定親時就開始鋪路,到後來把女兒嫁進了任家,上了太子這條大船,本以為算無遺策,卻不想半路遇上了李舛這個瘋狗,玩不過就掀棋盤,丟了官位不說,還把整個餘家都賠了進去,估計這會兒腸子都悔青了。
李忡當皇帝的時候,對這些結黨營私向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太傅能攔禦狀,丞相手眼通天,李忡都一笑了之。
如今李舛上位,正是攬權的時候,想必巴不得廢了丞相的權柄,誰敢接下相位這個燙手山芋,誰就是下一個被新帝開刀的人,曲公公當他年少無知,還想拿這種瞎話哄他,當真可笑。
任賢側頭看了他一眼,頓了頓,和和氣氣道:“公公說得有理,此事我會好好考慮,不過這會兒我實在冷得厲害,等下恐怕沒力氣給陛下作詩——還要有勞公公,替我尋一碗當歸紅蟹湯來,暖暖身子。”
老太監看他似乎真把自己當起未來丞相,指使起人來了,不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酸苦的笑,也不知是笑什麼,笑完了,見任賢對此不做反應,才閉緊嘴巴替他尋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