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所受之刑罰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押送當天,萬人空巷,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聚在了青玉街上,準備一睹這盛世權臣家的落難模樣。
餘漣漪抱著孩子縮在囚車中心,長長的秀發瀑布似的垂下,給繈褓裏的嬰兒勉強撐起了一方保護盾。
任無雲還太小,沒被算進男丁裏,出城後會跟著他娘親一起被押到西山礦場,在那裏度過他待罪的一生。
不過也還好,他的一生大概不會很長——聽說西山那邊每天都會死人,累死的,餓死的,打死的,也不知他們娘倆一弱一小到了那邊該如何是好。
貴婦們擠在二樓指指點點,笑這天之驕女也有今日。
“哎喲,快看,來了來了!”
餘漣漪之後,任家男丁的囚車緩緩駛來,頓時引來更多嬉笑,貴人們趴在欄杆上抻長了脖子,誓要在今日一飽眼福。
“哪個是任平生?哪個是任秋雪?”
“你傻啊,當然年紀大那個任平生,年紀小那個是任秋雪咯。”
“哎喲,後麵那個是任秋雪吧!當真是個大美人啊!”
“去去去,美有什麼用?我可聽說了啊,宮裏那位就是看這任三公子一身媚骨,說送去采礦可惜了,這才發去當的軍妓!”
“說得跟真的似的,你親耳聽到啦?”
“我從我家老爺那聽來的,你們愛信不信!”
任疏桐年老體弱,從獄中提出來時就已經昏厥,任之初倒還醒著,隻是聽著這些無稽之談,滿目悲哀,一時竟不知道是該同情自己,還是該同情這些合眼摸象的愚人。
他生來就是帝師,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告訴過他,他將來要輔佐的是一國之君,是九五之尊。
一句話能要萬人的命,一句話也能救萬人的命。
父親說,他不能隻負責開刃,還要負責藏鋒,他要做一把帶鎖的刀鞘,鎖住這國之利器,叫這殺人的刃不能輕易出鞘。
他那時候與父親辯論,稱國之利刃不可藏,本朝默認刑不上大夫,人則無畏,人無畏則必生亂。
任疏桐那會兒說什麼來著?
“我們的土地上有數以萬計的百姓,他們大多沒進過學堂,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一舉一動隻是盲從,跟著身邊有名望的人搖旗呐喊,其實可能連自己在喊什麼都弄不明白。”任太傅摸了摸個頭還沒掃帚高的次子,“他們時常因無知而將自己置於險境,但這些百姓是我朝的基石,無民則無國,你要做的,是在國君的利刃下保護好這些不懂自保的民。”
尚且幼小的任二公子那顆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深有感觸,以後每每和小太子論道,都要引經據典一番,灌輸給這未來的國君以民為本的仁政思想。
木鐸之心,素履之往。
怎奈何長路漫漫,道阻且長。
任之初閉眼,李舛剛愎自用,對太子的仁慈向來嗤之以鼻,在西南當王爺時便推崇酷刑嚴吏,恐怕這條路,如今就要斷在他手裏了。
而這些養尊處優的貴人們,竟還能笑得出來。
一名騎馬的士兵忽然喝道:“不許圍上來!刑部押解重犯,閑雜人等一律避讓!”
他鞭子一甩,“啪”地一聲抽在了最近的任之初的囚車上。
任賢看著前方被那一鞭子牽連得東倒西歪的兄長,一陣揪心,後知後覺地產生了自己是不是做錯了的想法。
他昨夜燒得頭腦昏聵,一紙孤傲激怒了新帝,雖守住了風骨,卻讓血親受此大辱。
如果那時他能審時度勢,阿諛奉承一下,哪怕之後遭親人白眼,也都不至如此。
湯藥灌大的任三公子低咳了幾聲,五髒六腑一陣又一陣的鈍痛,痛著痛著,喉嚨忽然一陣猩甜,翻湧而上的血液瞬間從口鼻噴出,劃出一道血線,濺濕了牢籠。
“幹什麼!下去!都給我下去!”任賢身邊的士兵突然喝道。
囚車一陣搖晃,任賢狼狽地抬眼,正對上了一雙黝黑的眼睛。
他的囚車外竟爬上了一名陌生男子,身著粗布短打,手上並無利器,麵孔很滄桑,但有些眼熟。
“任大人!”那男子死死趴在囚車上,在周圍官兵的拉扯下費力地把手伸到任賢手邊,塞了個什麼東西進他手心裏,“蒼天不公,恩人保重!”
任賢愣愣地看著他被官兵拉扯下去,偏過頭悄悄鬆開一點手指,這才發現手心裏躺著的是一錠還帶著汗漬的銀子。
那男子被拉下,卻如同一顆落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更多人心底的波濤。
本就嘈雜的人群突然暴起,開始推搡著官兵往任家囚車上爬。
“任大人!”
“蒼天無眼!蒼天無眼啊!”
“你們那些黑心黑肺的狗官!隻抓好人,不抓壞人,你們遲早要遭報應!要天打五雷轟!”
這些人大多穿著簡陋,麵容樸素,甚至不少人叫嚷起來還帶著方言,押送隊伍的士兵寡不敵眾,一時亂了套。
一名少女趁機掙開了官兵的鉗製,飛快撲到任賢車上,扒著車頂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但還沒來的及說話,就被趕來的官兵抓著頭發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