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小時候,有幾年他突然患上不寐之症,一到晚上就愛驚醒,醒了若是見不到熟悉的人,就會哭鬧。大夫說他那是肝氣鬱結,入睡後魂不守舍,才會如此。
任疏桐那會兒就把他帶在自己身邊養著,睡也是睡在一起,半夜任賢醒了,一睜眼就能看到父親坐在床前處理政務,他略微動一下,父親就會立刻扭頭查看,若見他醒了,任疏桐就會二話不說放下手頭的事,把他抱進懷裏,輕聲細語地哄他繼續睡。
任賢的眼淚大滴大滴的砸下來,“對不起……爹,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寫那些東西……我不該逞一時之快,我……”
“噓——”任疏桐搖頭,輕聲道:“賢兒沒錯,賢兒……是爹的驕傲……”
老太傅抬起手,像當年撫摸獵場裏丟了紙鳶的小太子那樣,摸了摸任賢的頭。
記憶裏的小太子朝他笑得見牙不見眼,手心裏的幼子哭得渾身顫抖。
他此生也算求仁得仁,沒什麼好怨的,隻是可憐他的三個孩子,一個沒能善終,兩個身陷囫圇。
“賢兒乖,不哭啊,不哭啊……”
後方囚車裏的任之初被驚動,若有所感地把自己貼在離兩人最近的地方,好似貼緊些就能忽然開竅學會縮骨功,穿過欄杆趕到他們身邊一樣。
“爹?爹您怎麼了?任賢?任賢你說話啊!爹怎麼了?”
任疏桐想責備他幾句“有話好好說,不要凶你弟弟”,可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再看任賢,嘴唇張合,也是沒有一點聲音。
哦……
他是快死了。
也好。
總比死在賊人的折辱之下強。
老太傅知足地合上了眼。
日光燦爛,是米湯味的,一片白茫茫中,幼童的朗朗讀書聲引著任疏桐向前走去,有孩子清脆地在他耳邊道:“太傅,"前路舟休係,故山雲不歸"是什麼意思啊?”
前路舟休係,故山雲不歸……
沒什麼意思,不歸就不歸吧……
“爹!爹!”
一代權臣,無奈合眼,無知無覺地被斑駁的囚車推向與皇城背道而馳的地方,慘淡落幕。
“外麵吵什麼呢?”
皇陵裏,李忡用樹枝和宣紙做了個簡陋的紙鳶。
從小養尊處優的前朝皇帝並不精於這些粗活,做出來紙鳶不過是個樣子貨,笨重得像隻待宰的草雞,飛不起來。
不過也無所謂了,這種可以用來傳信的東西,就算能飛,看守他的士兵也不會真的讓它飛出去。
“回太上皇,是……任老,在去西南的路上,”老太監試探地看了李忡一眼,“卒了。”
李忡綁樹枝的手一頓,“……哦。”
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太傅,你也看不下去,拋下朕走了嗎?
李忡擺了擺手,老太監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他坐在皇位上多年,看著腳下那灘藏汙納垢的池沼,裏麵滿是半人半蛇的怪物。露在外麵的人皮溫馴地蹭著他的腿,跟著他樂善好施,藏在泥漿下的蛇頭攀枝錯節,滿口獠牙凶相畢露。
他能怎麼辦呢?把他們攔腰斬斷,留一半試試還能不能活嗎?
李忡把紙鳶舉過頭頂,對著太陽瞄了瞄。
大概就像盛世裏養不出碧血丹心一樣,溫香軟玉裏也養不出錚錚鐵骨。
朝堂上下那些怪物,一半把他當昏君,一半把他當傻子,可憐他不昏也不傻,卻什麼也不敢做。
父皇的強勢和寵愛讓他習慣了順從和討好,太傅教導的三思而後行讓他越發不敢擅自決斷,他人如其名,活成了一個大寫的“忡”。
他既沒有掀開泥潭翻天覆地的魄力,也沒有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勇氣,他麵帶微笑地頂著盛世的空殼,自欺欺人地維持著祥和的假象。
如今被兒子從龍椅上趕了下來,眼睜睜看著他們手足相殘,父皇要是泉下有知,恐怕會氣活過來。
也正是因為自身的缺陷,他很喜歡愛憎分明的任之初,看著那孩子,就好像看見了一個埋藏在他心中多年的幻影,鮮活得不可思議。
“心遠,朕決定了一件事。”李忡喃喃道。
讓他決策天下他會猶豫,怕事事有功,一事不終,於是總是想麵麵俱到,周全得不能再周全。
可若是決定自己的事,他其實很樂意湊合一下,怎麼隨意怎麼來。
李忡把紙鳶用力擲向天空。
木頭架出來的胖鳥去勢衝衝,飛不到兩尺高,便一頭栽了下來,正好砸在院牆上,摔得粉身碎骨。
李忡拍了拍袖子,大笑著步入陵內。
“疏桐本不動,心遠葉相隨,太傅,朕來隨你了!”
皇陵厚重的大門開了又合,磨合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便再沒打開過。
奉天元年春,李忡太皇帝薨,享年四十有二,諡號仁和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