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至 (三 下)
囚室裏邊看不到陽光,冷風順著牆壁的縫隙嗖嗖地吹進來,將人衣服上的血跡凍結成冰。少年的心裏卻有一股火在熊熊地燃燒,支撐著他不肯輕易地死去。
“我唯一犯下的罪行就是救了你們這群中山狼!”程名振喃喃地嘟囔,慢慢從發黴的稻草上弓起身體。鐵鏈“叮當”、“叮當”響個不停,新的血痕不斷從冰殼下滲出來蓋住舊的血痕。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隻想化作團烈焰,將這醜陋的人間付之一炬。
同獄的是幾個老獄油子,看到少年人臉上的猙獰表情,都嚇得遠遠地躲在了一旁。垂死掙紮的人身上迸發出來的戰鬥力往往最為可怕,他們與程名振無冤無仇,可不想給對方做了墊背的。
好在程名振的注意力不在他們幾個身上。隻是不斷地掙紮著爬起來,又不斷地倒下。直到將身體附近的稻草都染成了殷紅色,才不甘心喘息著,目光死死盯著牢獄欄杆向外看。
管獄的小牢子是李老酒的徒弟,早得了師父的關照要“好好伺候”程名振。因此無論少年人的呼吸聲再沉重,身上的血淌得再多,也根本不向此號裏邊看上一眼。更甭說拿些水來給程名振喝,或者拿些藥材來給他治傷了!
堪堪捱到了傍晚,兵曹蔣百齡偷偷地拎著籃子跑來探監。見到程名振倒在草堆上半死不活的模樣,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兩行熱淚。“教頭,我,我對不住您……”一邊哽咽著,他一邊將酒菜和吃食擺在程名振麵前。目光卻始終躲躲閃閃,片刻也不肯與對方的眼睛相接。
“別這麼說!今天要不是你帶頭攔著,我說不定已經死在公堂上了!”程名振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了難以移動的地步,卻仍然不肯在外人麵前服軟。“弟兄們都好吧,小心些,別被人打擊報複!”
聽了程名振這番說辭,蔣百齡愈發覺得心中愧疚。“如果不是我當晚巡夜巡到那娼婦家門口,教頭也不會被捉住。我知道教頭肯定是被人栽贓陷害的,但能脫離了現場……”
“如果不是你恰巧,恰巧,咳咳,咳咳!”程名振大聲咳嗽,上氣難接下氣,“說不定我已經變成一具死屍了。那樣,咳咳,咳咳,更省了別人的事!”
蔣百齡無言以對,很驚詫程名振居然對自己沒有半點恨意。然而,他卻知道自己愧對這種豁達。李老酒和蔣燁等人設計要毀了程名振的前程,事先他曾經有所風聞。對於這種“高層”之間的爭鬥,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得遠遠的,以免引火燒身。隻是萬萬沒料到,那些人不僅僅想搶走程名振的職位,而且還要順帶著取走程名振的性命。
但是,這些秘密蔣百齡無法跟任何人說。隻能讓它像毒蛇一樣吞噬著自己的良心。其實在酒席宴前,他已經盡力給了程名振暗示,可當時對方卻根本沒聽出來,或者說是聽出來了,卻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我,我娘知道我處事了麼?”趴在地上喘息了片刻,程名振低聲問道。
“知道了。老太太要到衙門替你鳴冤,被段清他們攔了下來。弟兄們說,隻要大夥在,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蒙冤受屈。但弟兄們,弟兄們……”
“弟兄們能幫我安慰老娘,我已經很是感激。其他的,你們別跟著摻和了,摻和下去也沒什麼用!”程名振苦笑著搖頭,鐵鏈“叮當”“叮當”地跟著亂響。想要自己的命的人是林縣令、賈捕頭和郭捕頭,還有館陶周家。鄉勇們人數雖然多,卻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到了現在,除了老天外,沒人能夠救自己。可老天爺早就睡著了,很久很久沒睜開過眼睛!
“教頭!”蔣百齡給自己和程名振兩個都倒了一盞酒,先把自己麵前的那盞喝了,然後將另外一盞遞給程名振,“監牢裏邊風大,您喝點兒酒暖暖身子。這是弟兄們湊錢買的,算不上什麼敬意。您吃好喝好,才有力氣想辦法給自己洗清冤屈!”
“喔!”程名振有些詫異蔣百齡的舉動。按常理,此人應該站在弓手蔣燁一方才對,怎麼會接受了段清等人的托付。但此人的一番小心的舉動,卻給他提了一個醒。隻有活下去,才有機會報仇雪恨。如果輕易死掉,再大的冤枉恐怕也翻不過來了。
他顫動著手將酒盞舉到嘴巴,如飲瓊漿。蔣百齡默默地將所有吃食嚐了個遍,然後逐一撕成碎塊,喂給到程名振嘴邊。這頓飯,兩人吃得都非常慢。但咀嚼得都非常仔細。仿佛對著的是魚翅燕窩般,唯恐半點兒被浪費掉。
吃完了飯,蔣百齡將程名振扶到牆角避風的地方,又叫過小牢子叮囑了幾句,然後默默地離開。他前腳走,躲在牢房角落的幾名老囚立刻惡狼般撲將上來。他們現在不怕被程名振臨死反咬了,有這麼好吃食的家夥,輕易舍不得跟人拚命。而那些吃食是他們多少年都見不到的,豁出一頓打也值得咬上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