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連衛冶自己都沒料到這茬。
他苦苦構思一整晚的陳情計劃,連個開頭都還沒起,就被封十三那軟硬不吃的鐵心擋了回來,甚至還賠了夫人又折兵,越倒騰,人反而越生氣,氣得連寶貝的跟什麼似的刀都不要了。
然而天賦異稟的陳子列卻陰差陽錯地撞了邪。
每日都雷打不動貫徹著“晨間習武,午間讀書,晚間再習一次武”完畢的封十三剛剛回屋,便見床上堆了一團漿糊似的刀。
他站在原地頓了頓,一直盯著那團漿糊問:“這什麼?”
陳子列二話沒說,斬釘截鐵道:“奴爺送你的,托了我半天,我實在不好意思不答應。”
封十三:“拿回去。”
陳子列卻像是早有預料,當即應聲道:“那不成,奴爺還給你——咱倆弄來個燈籠呢,挺好看的,我剛試了摘不下來,要拿回去,你也得親手爬上去摘,多麻煩!”
封十三聽見這話,下意識偏頭瞟了眼窗外的廊簷。
隻見虛糊的窗紙外,依稀可以看到一抹暈開的紅光,隻豆大一點正亮,通體雜色繁多,卻全然浸泡在近乎灼眼的底色裏,暖得燙人。
……簡直就像鼓訶小院裏的那盞小油燈。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幹什麼?想做什麼?
既然早已心知肚明封氏餘孽的身份,是奔著這個來麼?如果是要利用,又何必對自己這麼好?
……還是說,他其實也有點兒真心,所以才會一大清早就守在門口等自己,哪怕是迷影重重也要替自己點盞看得見、摸得著的舊日燈?
封十三心裏就算有再多的悲愴,再多對於揀奴不講道理的埋怨,再多關於來路崎嶇、去路不定,以至於前途未卜的惘然,麵對這樣的揀奴,這樣不論如何都惦記著他的一顆心,不管眼下是怎樣的情緒,此刻也無法發作了。
明日便是重陽,既要歸寧,又要登高。
歸的是闔家團圓,萬家燈火的一粟人情,登的是攀高榮升,離離遠上的一線生機。
陳子列無比茫然地看著封十三飛快地抄起長刀,活像尋仇似的往外奔去,當即嚇得一個趔趄,趕忙跟了上去,生怕奴爺一個禮物送的不合心意,封十三這氣正當頭的反手做了白眼狼。
可不到一息,封十三便硬生生地刹住腳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麵色明暗不定,就差沒生出九轉十八彎的心緒。
“……可憐見的,終於是要氣瘋了麼?”陳子列猶猶豫豫地想。
接著,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這預定小白眼兒狼握住刀柄的手緊了又鬆,最後還是緊扣虎口。
仿佛和誰過不去,封十三在原地站了半晌,全然不顧一旁誠惶誠恐的陳子列,好像要把所有不冷不熱的淡漠麵皮一拋二淨似的,先是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那燈籠,反手甩上門,再頭也不回地掀開被子將自己裹了進去,一聲不吭地背過身。
陳子列一向鬧不明白這人在想些什麼,這會兒更是茫然一片。
他愣在原地,呆了好半天,隻看得見從少年已初顯寬厚的肩膀上露出的一截刀鞘。
其實封十三也沒想什麼。
不論平日裏再怎麼老成持重,說穿了天,他也隻是個半大的少年,連日來的接踵境況已經足夠叫他心亂如麻,罔顧什麼別的次的,能勉強沉心,守住書塾都是種了不得的大本事。
封十三隻是遵循了他最原本的內心,暗暗發誓,就算他生來一條賤命,該如浮萍,也絕對不會再為了這個人犯賤現眼,再自作多情。
不管他是誰。
也不論他拿自己當什麼或是圖謀什麼。
……倘若連這世上唯一且最後一個真心待他好的人——衛揀奴都不在了,那起碼封十三自己得把自己當個人看。
而被白眼狼惦記的人此刻卻另尋他處,撒氣撒得正歡。
柴房潮暗,生人勿近,周圍一圈駐守著十數個聞名膽寒的北覃衛,帛金燒得刀刃血紅,不適合還在喘氣的活人多待。
高牆封住了屋外的撩峭斜風,也堵住了裏頭昏暗的煤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