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中,她的臉色蒼白得似乎要與身後的牆融為一體。
我的喉嚨一下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平淡地看著我,眼神波瀾不驚,像看著月亮下最普通的一株海棠樹。
而我,聽到驚蟄的雷聲,清清楚楚地在我耳邊劈過。
所有的事情都從這天開始。
和她第一次見麵,是在乾興元年二月二十日。
那年我十三歲。
當時我在步天台上,看中天紫微垣。可是它沒有任何動靜,仿佛我的父親還是安然無恙。
父親昨日去世,留了遺詔說——
太子即皇帝位。
尊皇後為皇太後,權同處分軍國事。
遣使告哀契丹。
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我想告訴他我很害怕,我跪在他的床前,在二月的寒冷天氣裏,一直發抖,眼淚冰涼。可是他什麼都不說,直到留下最後一句遺言,他抓著我的手說:“善待天下啊,受益。”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麵對他的死亡,我又如何麵對天下?
我害怕,害怕屍體,害怕冰冷的東西。這害怕一直延續到現在,也許要跟隨我一生。
父親停在延慶殿。遵他遺詔,我於柩前即帝位。
接受了朝臣的三叩九拜後,我向內殿跪下:“請母後垂簾,以攝天下。”
兩年前,即天禧四年,我十一歲。父親因為久疾居宮中,朝政大權全掌在母後手中。當時宰相寇準密議奏請皇上讓位於皇太子,也就是我監國。但是消息傳到了母後耳中,寇準因此被罷相,丁謂則取而代之。後來因為周懷政密謀廢後、殺丁謂,宮裏的兩個內侍——客省使楊崇勳、內殿承製楊懷吉去向丁謂告密,丁謂連夜與執掌東京兵馬的樞密使曹利用密謀。第二天,周懷政被殺,寇準被貶為道州司馬。自此母後在朝中牢牢紮下了根基。
然後在十一月時,父親下詔,除軍國大事仍舊親決,其餘都由我同宰相丁謂、樞密使曹利用等參議行之。
聽到消息時,我一時喉頭噎住,眼淚就流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當著太子左庶子晏殊的麵我哭了。當時他才三十二歲,性格溫厚,我最喜歡他的詞。我希望他能幫我。
第二天他替我上表陳讓,我去見母後時,她問我:“可是擔心父親身體?”
我搖頭,怯怯地說:“我不想要……”
母後一巴掌打在我的左頰上。
丁謂當時任宰相,他對母後行了禮,請母後不要當殿垂簾,請禦別殿。母後冷笑,不語。
張景宗、雷允恭卻說:“皇帝視事,當朝夕在側,何須別禦一殿?”
張景宗是父親親自指定的承侍資善堂,想讓他做我的心腹。原來他與別人也一樣。
我抬頭盯著藻井上的花紋,數那些龍的鱗片。
數到第三條的時候,他們商量好了,決定我與太後每五日一次在承明殿共商國是,帝位左,太後位右,垂簾決事。
我以為結束了,站起來要去父親柩前守靈。
母後卻又拿了一張手書出來,內客省使,也就是從小就在我身邊服侍我的伯方忙拿去宣讀。我又坐了下來。
原來母後不喜歡垂簾,要在禁宮中自行批閱章奏,遇大事再召見輔臣。
群臣大嘩,場麵一片混亂。
我繼續抬頭數龍的鱗片。
伯方在我耳邊悄悄說:“那道手書,似乎是丁謂的筆跡。”
既然如此,剛才他又為何提出要請太後禦別殿?
我也希望能像母後一樣冷笑,但是眼睛卻熱極了,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所有人似乎都已經忘記了,父親就躺在那裏,屍骨未寒。
大概很多年或不久之後,我也要躺在這裏,然後讓我的妻子孩子臣子爭吵成一片。
我在心裏暗暗發誓:我以後,絕不停棺延慶殿。
中天紫微垣,是帝王的位置。
東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鬥北,左右環列,成翊衛之象。
北極五星,在紫微宮中,北辰最尊。
父親去世的第二天,我躺在步天台的軌天儀內,用遊規在雙規上找到位置,仔細地看北辰。
不知道父親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那裏?
但是如果古往今來的帝王都要到那裏去的話,那裏能容下多少英魂?
就在我專注地看著星星時,突然有人在我身邊問:“喂,你躺在這個奇怪的箱子裏幹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