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是官家給我的。”菡萏頗有點得意,炫耀地對她說,“雖然隻是宮中普通吃的糖,但是官家親手抓了給我,就不一樣了,對不對?”
張清遠十分不解地眨眨眼,看著她並不說話。
菡萏看到了她眼中的疑問,便又說:“是太妃讚我謹慎小心,護持著殿內燈燭。官家便隨手將桌上的糖抓了一把給我。”
說著,菡萏自己也覺得這東西官家可能都沒上過心,便揮揮手,說:“哎呀,總之是官家賞賜的呢,禦賜之物呢。”
菡萏走後,又隻剩她一人坐在殿中。
她聽著遠遠的宮漏聲,吃了一顆鬆仁糖,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味道。剩下最後一顆時,她想了想還是包起來了——
或許有一天,她能走出這宮廷。那時候她是不是也可以拿出來對人炫耀說,這可是皇上賞賜的。
她給長明燈添了油,靜靜地望著燭火。在四下無人之時,她忽然覺得胸前一股灼熱的氣息滾過,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到長明燈前,“噗”的一聲就吹滅了燈火。
周圍的數百盞燈火依然燃燒著,映得整間佛堂一片明澈。
她仰頭看著始終靜默無語,悲憫垂望世人的佛像,又覺得虛弱暈眩,無意義的遷怒。
默然拿過竹籌,她到旁邊的燈上取了火過來,又將長明燈點起。
跳動的光焰在她麵前燃燒著,她如往昔的一千多個暗夜一樣,在殿內徘徊著走來走去,走累了便坐在那裏,靜靜的,又是一夜。
張清遠就這樣一夜一夜燒去的少女時光,終於隨著菡萏長大而結束。與菡萏交好的那個內侍,回稟了太後,太後說可以自處。於是他們私下暗稱夫妻,一個四十多歲有權勢的宦官,一個十七歲的韶齡宮女,就這樣荒謬地結合在了一起。
菡萏很快就去了太後身邊,管著庫房鑰匙,成為宮女們豔羨的對象。而接替菡萏的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叫張清遠姐姐。張清遠想了想,便讓她管下午與上半夜,自己管下半夜與上午,這樣,好歹都有半夜可睡。
楊太妃到佛堂時間不定,偶爾看見她,便說,這孩子怎麼如此蒼白,倒好像在佛祖麵前還虧待了她一樣。
張清遠隻含笑垂頭。楊太妃見她這副溫柔順婉的模樣,心中似乎想起一個人來,朝她看了又看,輕聲歎道:“可真像啊。”
張清遠不明所以,卻見楊太妃拿過佛前供的一瓶梅花,交給她說:“佛前供花,最是吉祥,你替我往太後那裏跑一趟,為她殿內添點顏色。”
張清遠抱著花瓶,沿著金水河一路行去。
半夜守燈,近日又天氣寒冷,她在河邊走著,覺得寒風侵襲,有點昏沉。
正在揉按著太陽穴時,後麵忽然傳來內侍們的聲音:“官家來了,速速避讓!”
她腳步一退,卻不防後麵是塊玲瓏石,腳被絆到,整個人跌在河邊,懷中還抱著那個花瓶,梅花卻早已落入了金水河中。
她大急,一邊朝皇帝斂衽行禮,一邊回頭看著被湍急水流衝走的那枝梅花。
那粉紅嬌豔的花瓣,已經在冰寒的水中散成了片片胭脂顏色。
有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說:“被衝走了,別看了。”
這聲音,尚帶著少年的稚嫩,溫柔而低緩,絕不是內侍那種尖銳曖昧的嗓音。
張清遠趕緊回頭,卻又不敢抬頭看他,隻低聲含糊道:“聖上。”
他沒有回應,越過她便往前走去。
張清遠低頭抱著花瓶站在那裏,想著那枝被河水卷走的花枝,擔憂著向來嚴苛的太後將會對自己的懲處,忽然之間,四年來所有的疲倦與抑鬱都湧上心頭。
她默然咬住自己的唇,眼中的淚珠卻無法噙住,一顆顆滾下來,打在衣襟上。鬆香色的衣裙上洇開一朵朵深黃色的圓暈,就像她八歲那年小雪那日,被突然而至的雪壓得枯敗的殘葉。
明明無聲無息,皇帝卻回頭看了她一眼,猶豫了一下,又轉身走回來,問:“落花流水,有什麼值得這麼傷心?”
她鼓足勇氣,低低說道:“這是……這是太妃讓我送給太後的,是佛前供花。如今我丟掉了花枝,我要如何……如何向太妃交代……”
她還未說完,便聽到一聲輕笑。
她如此擔憂害怕,揣度自己將會遇到的懲處,可於他,卻隻是隨意嗤笑,不以為意。
淚眼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讓她終於有勇氣抬起頭,隔著淚水看著麵前這位十八歲的少年。
他的唇畔露出一絲微彎弧度,清秀俊美的輪廓中,顯出一種正在蓬勃生長的凜冽生機,在這樣清肅寂靜的雪後皇宮之中,顯得異常耀眼。
他抬手將她懷中的花瓶拿過去,然後鬆開手指。
清脆的一聲斷響,花瓶直直跌在青石的地麵上,化為一地鋒利碎片,四散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