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倚枕有時成雨夢
到那年白露時分,皇帝徹夜未歸。宮中一夜慌亂,直到第二日午間,在福寧殿門口站了一夜的她才看到,皇帝帶著一個女子回來了。
他不假手於人,親自將她從車上抱下。
那個女子還在昏迷中,躺在他的臂彎中,散亂的青絲垂下,幾乎曳地。
張清遠抬手將她的頭發收攏,輕輕又放回她胸前。
他沒有看她,隻抱著她進去了,在他居住的福寧殿內,在他自己的床上,他自己照料。
張清遠這才覺得,等了一夜的自己,真的很累了。
或許是年紀大了,這一夜,比以往她守過的所有夜似乎都要漫長。她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後殿,坐在榻上呆呆看著窗欞上雕刻的九節纏枝蓮,覺得自己疲憊極了,累得幾乎無法躺下。
她隻能靠在榻上,將自己的臉埋在手肘中——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就像當年,她父親去世時,母親疲憊至極的那種姿態——她茫然地想,果然,沒有變化,沒有蒼老。
雖然昏迷不醒,雖然蒼白折損,但她依然是張清遠九歲時,在星月之光下看到的那個少女。時光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絲痕跡。
多年前,薔薇對她說過的,把聖上迷住的狐狸精。
這些年來橫亙在自己心口的癡戀與仰慕,多麼微不足道。
在她出現的這一刻,自己所有的年華和時光,都化為灰暗慘淡。
年少時在佛前守過的一夜夜,徹底弄垮了她的身體。除了給她蒼白的膚色與淺淡的唇色之外,還給了她一擊即潰的身軀。
她自己也奇怪,隻不過站在那裏等了一夜,為什麼就倒下了。後來她又想,或許,是長久以來日日夜夜為他忙碌的一切,累積起來到現在,終於壓垮了她吧。
皇帝讓伯方來問了幾趟,卻沒有來看她。
倒是郭皇後親自來了,坐在她的床前,神思卻不在她這邊。皇後問她,病得這麼重,官家可有來看你。
她搖頭,以咳嗽來掩飾自己眼中的濕潤。
“是啊,官家現在那麼忙,忙著為那個女子妥帖準備呢。”皇後臉上浮起一層笑,那笑卻是遊離於外的,並不真切,“官家給她準備了冠冕堂皇的身份,還帶著她去了延福宮——前幾日宮中大火,你可知道?”
張清遠點頭,說:“聽說了,所幸太後與官家無礙。”
“當日大火之中,官家竟冒無上大險,親自跑進火場救她,張修媛,你說這世上,豈有人值得皇上這樣嗎?”
張清遠怔怔發了一會兒呆,低聲說:“我不知道。”
“你怎可不知道?如今這宮中,除我之外,就隻你一個高位的嬪妃,你我真能任由官家荒唐下去?”皇後的目光灼灼盯著她,壓低聲音說,“你既是修媛,就必定要助我,為官家清理後宮。”
那天下午,張清遠讓身邊人將她送到宮城後麵的延福宮門口,慢慢地走一會兒,歇一會兒。
延福宮並不大,重要的宮殿也不過那麼三四座。
她在玉華殿門口看見了禦駕,也看到了守候在外的伯方。伯方看見她,趕緊迎上來,問:“修媛身體可大好了?怎麼自己走到這邊來?”
“怕自己老躺著反倒不好,出來走走。”她說著,從門口望進裏麵去。
玉華殿內桂花無風自落,極其甜膩芬芳的香味侵襲著整個秋日。那個女子正坐在殿前。在秋天的日光中,她當初星月之空下的極致清靈已經消失了。她氣息淺淡地坐在桂樹下,仿佛隻是一具蒼白軀殼,行屍走肉,可這具軀殼,也是他所珍愛的。
桂花落在她身上、發上。於是,坐在她身旁的他過一會兒就抬手幫她拂去發上的落花,仿佛怕她嬌弱得連這桂雨也承受不住。
而她似乎也感覺到了,不聲不響,抬手將自己的頭發撥到了肩膀的另一邊。
他的手便再也沒有理由觸到她,但他並不以為意,隻坐在她的身旁,靜靜地看著她。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目光,柔軟如絲絮,纏綿如春雨。她在夢裏都不敢奢望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呈現在漫不經心的另一個女子麵前。
張清遠再聽不見伯方說什麼,她茫然地覺得四周的一切都暗了下來,桂花的香也消失了,日光和天空都不見了。
她轉過頭,想要對伯方說些什麼,以示自己還自如,可話未出口,已經消失在空氣之中。
她終於還是沉默地離開了,走走停停,卻許久許久也走不出並不大的延福宮。
到最後她覺得自己疲倦至極,隻能坐在道旁青石上,沉默地坐了很久,一點聲響都沒有,仿佛呼吸都停住了。
秋日已經見冷,青石冰涼,寒氣慢慢地蔓延上來,讓她全身都僵硬。
真像啊。她在心裏想,八歲那年,母親命她坐在伯父家門口積雪的台階上,融化的雪水一點一點滲進肌膚的感覺,和現在,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