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第一聲,佝僂著背脊的宋老族長就把大夥兒召集到祠堂裏,安排招待林提學的事。

青磚瓦搭起的祠堂內,三根大椽離地約三丈高。正堂貼著宋氏家族的祖輩畫像,一張烏金木供桌上,描金填漆的祖先牌位在稀拉的燭光內有種森然之意。

供桌下方兩列雞翅木椅子,坐著族人中稍有出息的人物。當中的紅木圈椅坐著麵皮泛紅的宋老族長。他打量著底下的族親,暗歎宋家咋就沒出個提學呢!往上數幾代,才有個九品芝麻官,自那以後,都是泥腳杆子,沒有一個做官苗子!

宋老族長不怎麼待見宋老爺子,宋老爺子憋著氣,和平時走動往來的鄰裏站在祠堂裏。

宋老爺子祖上是逃旱災來到澤光村的,原先並不姓宋,隻是宋老爺子生下來孱弱,鄉裏人就勸老爺子的母親裘氏道:“寡婦帶娃,日子不好過,不如隨了村裏的大姓,改姓宋吧,這樣年頭久了,村民也就忘了你們是外鄉人。”

就這樣,拋棄了原來的林姓,改為宋鴻之。

那以後,宋老爺子從黑黃的皮包骨娃娃蛻變成了白胖的農家娃。也許是裘氏改嫁後,生活有了很大改善,宋老爺子就這麼健壯地長大了。

宋老族長抽著水煙,舌尖舔著黑黃的牙齒,嘴裏長了水泡,疼得他時不時地臉抽搐。為了迎接尊貴的林提學,他可和兒子宋靄明琢磨好幾天了。宋靄明也三十出頭了,這次辦好了差事,就能從父親手裏接下族長的位置,所以此時是兩眼放光,摩拳擦掌。

宋靄明額頭高闊,方麵大頤,眼睛眼白少,像毛筆濡滿了墨,提筆卻有一滴墨浸了宣紙,形成一個怪怪的小撇。他留著卷曲的絡腮胡,看上去像藩國來的胡商。

以前宋老爺子就取笑過宋靄明是族長和胡人生的孩子,鬧得老族長上門踹凳子,砸鍋,討說法,最後薅走了五隻葉氏養了一年的老母雞才罷休。

宋老爺子氣得罵族長是黃鼠狼,來一趟,叼走五隻雞!

宋靄明在上頭侃侃而談,過著族長的幹癮,宋老爺子在底下直皺眉。

“宋老酒,你家就負責給提學大人砍些柴火來。”宋靄明把宋老爺子的綽號給喊出來了,忙改口道:“宋鴻之……”

宋老爺子就知道這小兔崽子不安好心,淨把粗活丟給他了,“靄明啊,提學大人有仆從吧?”

“有……吧?怎麼了,宋叔?”宋靄明回望著自己的老爹,彼此似乎都在心裏罵這個刺頭宋鴻之!

宋老爺子慢條斯理地道:“提學大人的仆從自然會去山上砍柴做飯,我看我家就出兩匹藍靛花布,送給提學大人最好不過了,有個鄉思寄托之物。”

“咳咳咳……”宋老族長咳出一口痰,啪嘰吐地上了,和宋老爺子對視了一眼,後者看著有些別扭,仿佛自己就是族長呸出的一口痰。

“兩匹花布?嗬,老宋啊,你家裏不是養著羊羔子嗎?”

宋老爺子暗歎不好,這死摳鬼竟要賴上一頭羊了!“去年寒冬,那窩棚被雪壓塌了,死了大半的羊羔……提起這事我就……我就喘不過氣啊,呃……”

接著,宋老爺子開始憋紅了臉,鼻腔裏嘶嘶聲不斷,一副馬上斷氣歸西的模樣。

旁邊的村民攙住他,坐在上座的莊戶也趕忙讓座給宋老爺子。

宋靄明知道這老宋頭就是一條滑不溜秋的野泥鰍,現在都開始裝病了,越老越滑頭了!

宋老族長能不明白這個小時候一塊光屁股長大的“小夥伴”嘛!宋老爺子一撅屁股,他就知道拉啥顏色的屎。他才不會搭理這出戲呢!

“老宋啊,去年不止你一家的窩棚垮塌,你看村頭的老二,還有山上的老狗家,你還給窩棚蓋了毛氈子,他們兩家可都沒錢置辦毛氈來給羊羔保暖。”

“是呀,宋叔,老狗家去年年底到年初凡是出生的羊羔沒一隻活下來,母羊沒來得及喂奶水,小羊羔子就凍死了。”宋靄明接著老爹的話茬,極力描繪出比宋老爺子家還淒慘的畫麵,說到激動處,鼻頭都紅了,酸澀得差點掉淚。

“哎喲,老狗家確實慘咧!他大兒子還指望著賣羊攢點藥錢呢!”一個胖嬸兒閃爍著眼神。

“得了啥病?這是長年的藥罐子咯?”另一個瘦巴巴的小媳婦小聲問道。

宋老爺子還捂著胸口,臉上的褶皺能夾死蒼蠅腿,哼哼唧唧,哎哎喲喲的,聽得宋靄明著實一肚子悶火,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

宋鴻之家的羊羔子是專門趕到山上一片藥草地裏吃食的,所以燉出來的羊肉有股幽幽的藥草香,也不膻,宋靄明早就打算把這樣的藥草羊獻到提學大人跟前嚐嚐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