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睜開眼的時候,仿佛是在風雪之中。
它麵前的青年男子絨服厚裝,麵對麵地看著它,貼得極近,仿佛兩雙眼睛彼此相對。青年男子眼神灰敗,皮膚皸裂,嘴角的皮起得露出了血泡凝成痂,頭發上覆著一層白霜,發根冷濕了,整個人蜷縮起來,像極了一塊冰冷的石頭,才能勉強在這個山縫中藏身。一指的縫隙外,風雪聲像馬嘶鳴著咆哮。
它試著掙動了一下,可周圍沒有任何反應回饋給它,它像是被局束在了一副畫麵裏,無法動彈無法言語,隻能看著周圍事情發生,隻有冷風的氣息凜冽得那麼真實。它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不知自己是什麼狀況,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一睜眼開始就和這個狼狽的青年四目相對,仿佛自己剛剛出生,卻又感覺什麼都懂了。
青年的手掌劃開了一個口子,血從口子中流出來落成一滴一滴的,帶著地上的泥,沾得他前襟髒亂一片,他就著這點兒混著泥的血以指作筆,一橫一數地往它身上劃拉著什麼。它看不清,隻是那沾著血的手指隻是輕輕一劃,它卻覺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大抵初生靈智,像是幼娥破開羽繭,嬰孩兒擠出產道,都得這麼撕心裂肺地疼上這麼一回。這帶著血的手指在它身上留下了印記,它從這印記中留下的執念得到了生,它由此在這一隻握緊著的手上睜開了‘眼’,得了靈智,知道了世間。
也同知道了自己是個什麼。
——它是一張血寫的遺書。
或者說,它是一道寫著遺書時凝聚下來的執念,無依無載,遊蕩的執念便落在了這最初的遺書上。青年獨身一人被困於夜中的暴風雪,僅僅覓得一處雪岩中的裂痕夾縫生存。除了一件厚實衣裳,他身上幾乎沒帶著什麼東西,也幸好有這麼一件稍能保暖的衣物他才能苟存一息。
風雪不知什麼時候能停,在茫茫大雪中,又不知如何尋覓方向。山窮水盡中寫下了遺書,卻不知能寫些什麼,寥寥幾字,滿是不甘心而凝聚的執念。
沒著沒落的執念不過是個半成品,所以它懵懵懂懂的,在一片混沌中隨波逐流,發生了什麼就明白什麼,不會思考,不會回憶,沒有後路,也沒有前塵。
青年寫下最後一筆,像是懷著極大的痛苦似的再次通讀了一遍,巴掌大的巾帛隻有區區五行字,隻需一眼便看完。他看完卻猶豫了許久,仍是沒落下自己的款名,隻把這遺書攥成一團,靠在自己的臉龐,像是想從自己失落的血氣中再找回一些溫度。
遺書有一種感覺,總覺得隻要青年落下自己的款名,他凝在世間的氣也就散了,這本就奄奄一息的人即刻就會死去,隻有這封遺書完完整整,執念脫離,真正成了完整的靈智,跳脫禁錮,從半成品徹底完成。
遺書有些向往,似乎感覺到了一種熱切渴盼的情緒,可惜青年遲遲不落筆。
遺書感覺靠在旁邊的嘴角動了動,它聽到了青年的聲音,青年自言自語地像是在告誡自己:“我並非第一次困在死境,也並不是不甘心死,隻是不甘心不曾活。”
他的聲音輕輕淡淡的,有些秀氣,若是隻聽聲音掐了嗓子說話,會叫人莫辨雌雄。
青年低著聲音念叨了兩遍,不知是鼓勵還是催眠,總之他又看了看手上的遺書,青年的眼睛太過幽黑,懵懂的遺書靈智難以看出他的情緒。青年把遺書一卷,塞到懷裏,遺書靈智隻覺得周身迅速被一陣溫暖包圍,它畢竟初生,混混沌沌,有些支撐不住消散了意識,‘睡’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時,周圍一邊昏黑,連風吹拂的聲音也沒有,死氣沉沉的一片。它不分晝夜,不懂時間的流逝,也不知在這片昏黑裏麵待了多久,突然看到前方裂開了一條縫似的光芒,整個天地一片大亮。
它能感覺到有一雙手伸過來,把壓在它身上的什麼東西一點點撤掉,它感覺到渾身一陣輕減。
還沒等它意識到現在是什麼狀況,就聽到小孩兒的聲音響起,脆生生地問:“老師,這些舊衣裳怎麼處理?”
過了一會兒,似乎是有人走了過來,然後那個熟悉的青年聲音接著響起:“還能省些用,拆了整的布,再合做兩件衣裳,剩下的邊角能縫包裹。”
小孩兒點點頭,他們遊曆諸國,在當地停了一年多,正準備啟程,帶著的行李要丟減整合些,他正幫著老師一塊兒整理行李。
整到櫃子的底下,小孩兒翻出了一件絨服的冬裝,上麵有些黑色泥一樣的斑斑痕跡,看著狼狽了點兒,布料幹淨的少些了。小孩兒就問:“老師,這件冬裝比較厚實,布料有些壞了,拆了裏頭的棉重新做裝麼?”
青年一眼看過來,看到熟悉的衣裝,似乎被勾起了什麼回憶,一下楞了,沒回複小孩兒。
小孩兒奇怪地望著他,催了一聲:“老師?”
“啊,這件,這件,”青年回應道,“拆了吧,棉和絨都是好的,頂用。”他接過那件冬裝,找了把剪子,從胸口的邊角細細地剪開一條縫。他伸進那條縫裏摸了摸,竟摸出一張帶著褐色汙跡的巾帛來。
漫長的黑夜,遺書終於見到天光大亮。
“咦?”小弟子奇怪地湊上前,“裏頭還有東西?”他靠得近了才發現巾帛上褐色的痕跡並非髒汙,而是沾著血寫成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