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老師沒有阻攔的意思,小弟子順著他手上的巾帛讀下去,一目幾行,很快就讀個精光。巴掌大的方寸,實在是沒什麼地方能寫,最後也隻剩自己生平如何,遭遇如何,為何寫下了這些筆跡,千言萬語,最後隻彙聚成寥寥幾字,甚至沒有落款。
巾帛被佩戴在胸前,若真的無處埋骨,也隻知道一個無名人葬在此處。
幾行短字讀得驚心動魄,饒是孩子再不懂,也能看明白了巾帛上血跡的分量。若非真到了絕境還有所求,若非真不甘心不情願到了極點,何必以血為字,非留手書?
小孩兒小心翼翼地看了老師一眼,不自覺咽了口水,小心道:“老師,這是遺書呀?”
青年察覺到小孩兒話語裏的小心,揉了揉他的腦袋,笑著道:“你倒是乖覺。”
青年說:“三年前我和友人約定結伴翻越巫雪山,要出國界。本來問了當地的老人,算得好好的,等到了往年風雪最平靜的時候才準備啟程,結果還是不如人算,當年的大風暴遲了一月,剛好叫我們撞上了。”
這麼凶險的事,青年如今說來,聲音仍是淡淡的:“我被風暴吹得和同伴失散,身上僅剩一點點兒幹餅和一把刀,除了這件衣裳,再沒有別的物什能夠保暖。我一人在分不清方向的風雪中走了許久,最後也才找到一處石縫躲避風雪,勉強容身。”
“風暴吹了兩日,食物也吃完了,我沒有力氣走出石縫,以為自己即刻就要死,百般絕望下割破手掌寫下絕書。”他說到這,笑著搖了搖頭,“然而提筆,我才發覺我想寫的不是這些東西,人身已逝,徒留個名姓在世間何用之有?我把絕書收了起來,想拚死搏一搏,等風雪漸小,再往外尋一道生路。”
青年接著道:“也幸好風雪沒持續多久,當晚就停了,友人與我失散之後也一直在尋找我,本來以為隻能尋得一具屍身安葬,卻沒想到還能找回個能喘氣的。虧我命大,也幸虧友人未棄,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便翻過了巫雪山,出海到此。不過也因此受了點病氣,一直安養到如今。”
青年握著那張巾帛,像是麵對著昔年的老友,那口血氣仍在喉中未散,宛如風雪一夜,他在絕境中把一腔的心血放回胸口:“我在死境中才知一生所求,不過是好好的活。”
小孩兒以為他是後怕,特別乖覺地低頭靠在老師的身邊,像是想要安慰老師,他小聲地道:“現在這樣,不就是好好的活了麼?”
“”
沉默良久,卻聽青年輕輕一句:
“不夠。”
他想要好好的活,不是好好的,而是活。
師徒倆把衣服拆了,舊的作新,更舊的廢物利用。那一巾帛的遺書,卻被青年珍而重之地放在胸口,日夜不停回放風雪中的心跳。
遺書就這樣,留在青年最近的地方,跟他們一同遊曆,一同走過所有他們走過的地方,聽他們曾聽過的對話和傳說,見他們要去見識的千山萬水,也看到了這一路上跟著青年的隊伍越來越龐大。
青年像是急於追求著什麼,走到無數的地方學習了無數所能見的、所能接觸的一切知識,把學到的知識又馬不停蹄地傳遞給一路所經過的地方,既不藏私也不苛求。
於是他越走越多,時間越來越久,無數的角落裏,都留下了他的傳說。
輾轉便是二十年經過,已至中年的青年停留在了一個小國裏,他置辦了一間小院子安置自己的弟子們,又在這個小國開堂授課,傳授他所學所見的一切,但有所求,皆有可授。在那之後,他雖仍偶有外出遊曆,但大部分的時間裏都留在了小院子中。
有弟子在私下討論說,老師是因為身體越來越差,已經支撐不起接下去的遊學,又有說他是因為想要廣濟天下學子,造福渴求之人。無論因為何種,都隻是眾說紛紜,沒有人知道男人的心底到底在想著什麼。
隻有遺書懂得,在院子落成不久的某一天深夜,男人雜夜中思考良久,在一束燭光下點燃了貼身放置許久的舊巾帛。火舌輕輕一跳,昔年所有的痕跡燒得一幹二淨。
他看著燃成灰燼的巾帛碎屑,像是達成所願,又像是下定決心,在那一團灰末旁取來厚重的紙筆,開始一筆一筆地寫起來,寫著他一生所經曆過的事,所見過的風景,所知道的一切。他想把天下萬法,全聚於一書之中。
晚來的風從窗縫中偷溜進屋,燈火旁的灰末隨風遊走,有些落在了紙上,有些落在了硯台中,隨著墨色一同消融。
藏在遺書中的靈智沒有消散,反而隨著執念的深重和指向愈發的明確,它開始覺得己身逐漸圓滿。他被筆墨所留,重新成了這一本嶄新的手書。
它像是當年剛醒來一樣在男人的對麵,看著他提筆又落筆,一筆一畫的寫著,將一張張寫成一冊冊,寫了日月盈仄又接著寫天方地圓,而它始終在他的對麵,一直注視著他。
於是沒有人知道,聞名天下的《書同文》,最開始最開始,不過是一張,滿載著不甘願的遺恨,不知自己為何所生的遺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