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個便宜錯得離譜。
白闔輕輕地說:“不在了也好不在了,總不用那麼難捱了。”
憐天獨心中鬆了一口氣,心裏僥幸說幸好沒問是怎麼沒的。
和真人重來一遭,證得了生死大道,天下間還有誰能拿他怎麼樣?隻是伯容謙死於自己手下萬籟俱寂的一劍,死於蠻荒之上,而和真人生於輪回,自然也需死於輪回。伯容謙參悟的死生有所不同,所謂的生是一截靈魂所存在過的時光節點組成的片段,而他自己的時光片段,戛然而止在伯容謙自戕的那一刻前。他也就隻這麼長短的時間而已。
一個生死大道上的人,在倒數著自己所剩無多的日子時,不知他是什麼心思,又是什麼樣的眼光,麵對這重複又陌生,光怪陸離的世間呢?
反正複雜極了,具體得問和真人,可和真人早沒了百來年,於是連憐天獨也解釋不清了。
這是一段時光中的虛影所不能理解的,本來就算他問起信口胡謅就行了,偏偏憐天獨覺得不該拿這來糊弄他。憐天獨與白闔該算是同輩人,大概是和真人的緣故,憐天獨當著麵,平白無故虛了人一截的輩分。
白闔將孤鴻還給了憐天獨,像是放下了什麼一般,笑道:“他不在了,那也沒什麼意思,算了吧。”
孤鴻離手,憐天獨看到腳背上吹過了黃沙的粒子,九思者心神一震,隻覺得木頭的身軀上長出了知覺,仿佛天地在無限擴大,觸手可及,連因為不曾存在在時光另一端而幻化成虛渺的李桑都漸漸顯出了輪廓。這一塊天道碎片到了這,大約就算了結了。
身在陣中的白闔毫無所覺,隻是呆呆地望著與現實截然不同的天,那個時候,莢中院外靜得能聽見蟲鳴草喧,院內一片嘈雜中,爭論和探討的聲音層出不窮,滿心恨意的白闔麵色平靜,誰也看不出他腹中的打算是如何將紅塵攪和得天翻地覆。他看不到沒過腳的黃沙,隻是晴天白雲之下,一切的好風光就突然變得麵目可憎了起來。
憐天獨看到呆滯良久的青年人突然站直了身子,向著城門口的方向走去,他每走一步,身形就虛幻一分。憐天獨看他良久,覺得他就好像一個戲劇中的人企圖走出幕布外,戲劇裏的人要唱戲劇裏的浮生,除了唱慣的悲歡離合外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他想掙脫,那可不就得——落下個煙消雲散的下場麼?
這一段時光匆匆渺渺已經結束,他白闔同樣也是早在千年前不知哪年哪月哪一片刻中帶著美夢悄然離世了。凡俗多少過往,都如前緣,莫提莫問。
縱然憐天獨耳力極佳,可在風沙的喧囂中混雜了一耳朵的沙子,讓五感都夾雜了一堆雜質,在那身影徹底消失在遠處之前,他似乎聽到一聲似有還無的呢喃,說:
“他是不是”
憐天獨一怔。
是不是什麼?
是不是後悔了?
然而水汽的風月已去,黃沙滿目,不見人煙的旬中漠矗立百年,一如既往的寂靜無聲,憐天獨也無法再問那似幻還真的聲音是否存在。幾個人落在滾燙的黃沙上麵麵相覷,似乎隻是做了一場大夢,夢醒後一個個呆頭呆腦地對望。
九思者順手一刮,將兩個小輩順到身邊,憐天獨和白闔的對話其他幾人都不知前情不知所雲,隻知道事情就這麼突然結束了,他好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不敢置信地試了試嗓子,問道:“師兄?”
憐天獨沒有回話,看向黃沙望不見盡頭的深處。
憐天獨沒見過白闔,對白闔的了解僅限於和真人勸解他時講的不清不楚的故事。可憐天獨想,這個時候的白闔方見過醜惡打碎了愛人的骨肉和驕傲,滿心怨憤,正要奪書同文的實質以鑄道身,借萬法之能翻江倒海成全某人的道法——應該是這樣的人才是。可他看起來,隻像是孤身一人走了許久,累到了極致,隻等某個人告訴他結局,他就安然躺下去休息。
憐天獨忽然福至心靈,心想,白闔一介凡俗,就算能夠理解死生何物,又如何能明白怎樣的死生或是怎樣的命運動蕩才能逼出死生道法呢?他要有怎樣‘創意’的想法才能攪和得起這樣的滔天波浪?或是說——
聽說白闔的一截魂靈在萬象樽中留存時仍有稍許對外界的感知,那百年中蠻荒深處的枯坐裏,在滿天魂靈的倒轉和輪回中望見死生的,難道隻有一個人?
現世的白闔不知壽終正寢幾多年,他似乎想透過黃沙再一次望進曾經的時光中去看一看那人的一雙眼,然而天道碎片煙消雲散,那人的最後一點痕跡也隨之抹消而去,無人再能知他是否真的手握死生的影子,在這虛假的映像中一遍一遍重複這段時間的經曆。
隻是,曾經愛侶,多少痛和淚,多少不解和執意辜負,陰差陽錯,最終也不過困在了同樣的時光裏,都遺落在了輪回的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