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順著山梯拾級而上,還沒到大寺門口,便見通往山頂的細長山梯排長了人。憐天獨望眼看去,並非尋常善男信女,倒是老幼頗多,老人牽著小孩兒,有些挎了幾個籃子,放了點兒米麵吃食或是幾塊布,排著久了,有人耐不住低聲和前後說什麼雜話打發時間,臉上不見不耐,倒是喜氣洋洋的。
他們規規矩矩地靠著山梯一側排出了老長的隊伍,讓出了另一側道路,不阻參拜行人的路程。
有些老人認得遏空,排在隊伍裏仰頭,雙手合十朝他見禮,旁邊的人見了,也跟著有樣學樣,一一拜過。遏空一邊回應這些老人的熱情,一邊和憐天獨解釋說:“他們都是那些受害的家庭老幼,衝著那位同道而來。我不知那位同道在其中出了什麼力氣,自打知道那位同道在留在寺中後,幾乎每天都會有人前來拜會道謝。”遏空有些哭笑不得地搖頭:“有些寬裕的,謝完了還會往寺內供一炷香,拜她所賜,幾日來寺內香火倒是旺盛了不少。”
雷音寺曆經千年,在外分寺無數,不少佛門道統認為道宗就在雷音,也受過數任人間將相王侯供奉,甚至成為幾代國教,修飾得怎樣金碧輝煌都有,而真正的雷音寺這兒,卻不過是個簡樸的山寺而已。
山梯是寺中僧人一塊一塊撿了石壘的,旁邊的草木是寺中弟子親手種下,自己打理,寺中一磚一瓦,一水一柴,都是弟子們自食其力,共同修築了這千年風雨不倒的雷音。他們沒有隔絕塵世的天梯,也不作脫離凡塵的雲中仙境,寺廟山川同凡俗魚水交歡,像無數日月老去的凡人一般從容修行、出世、問道。
佛道曆來都是最接近俗塵的道統。
雷音寺沒有寺前山門,山梯盡頭便是前院,道路直通互通護法殿,左右是鍾樓,殿前擺著幾尊香火大鼎,這人群組成的隊列排到了大鼎麵前。
中央那尊大鼎有三人高,四足之下,半披著赤紅與黑色袈裟的豔麗女子手上舉著一塊木牌,和最前麵的老嫗說著什麼,半掛的紅紗從她露出一半的麵龐上垂下來,被風吹開一點點。
大部分都是前麵的老婦人在說,她作了一個低頭傾聽的姿態,老婦絮叨了半天,說到最後淚眼盈盈地叩頭行了一個大禮,又把帶來的幾條菩葉放在鼎足旁,旁邊已經壘了一小堆的貢品。老婦人拭去眼角的淚,又和女子說了什麼,這才取了香,往後邊的法殿去了。等她一走,後一個人很快又接上。
若是不知前情,確實很像一位降臨苦世的佛正俯首傾聽著來自世間的疾苦。
大約是絕劍峰的通病,天生好美,憐天獨不自覺盯著人家多看了一會兒。前麵有些動靜,她換了個動作,朝向他們這一麵,憐天獨才看到她手上的木牌還寫著幾個黑色的大字——
“我犯了色戒,我是個壞女人。”
——配合著這背景,那揮之不去的慈祥佛影果然很快煙消雲散了。
憐天獨是當年求學時結識了遏空並與之交好,自己在佛道之上沒什麼造詣,對佛門的禮法不甚通明。隻是覺得女子的衣著雖然也層層疊疊地堆蓋起來,看著雜亂,不大莊重,不是很符合他對佛門的刻板印象。
憐天獨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亂飄的想象,隨口說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製式的袈裟,似乎不太尋常。”他想到了什麼又跟著遏空接下去:“我聽你稱一聲同道,”憐天獨眼光忍不住亂瞟,看到鼎下女子蓋在衣料下的黑發,“這位也是佛門中人?”
遏空:“否。”
遏空搖搖頭說:“和我道有緣法交結,但我看不透她的道法源頭。大道三千,雖則理念多有相同,她的道法卻應不屬於佛道道統內,甚至——”遏空猛然止住了話頭,大約是妄言妄語不可說,沒有定論的猜測他便打住了口。
“而且她本身”
遏空還沒說完,就聽見女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解釋:“嗯?”
“我本身怎麼了?”倆人走得近了,自然惹了前邊人的注意,女子抬起頭,從半邊的巾帽下抬起頭來,言笑晏晏地看著跟前的倆人。她眼睛黑得有些滲人,叫人不敢移開目光。她截住了按著順序往前走的人群,打招呼道,“遏空大師。”
遏空點頭,回禮道:“明滅道友。”
遏空作為雷音寺最為精通封印守固一道之人,這些天來同是負責每日的封印和加固陣法,兩人已經比較熟稔了。
女子的眉眼本就狹長,這一笑,便帶出了一筆濃墨重彩筆畫,在蒼白的宣紙上蜿蜒出一條利落的弧線。她對自己的處境毫不在意地調侃:“我見著大師,還以為大師終於忍無可忍,打算要拿釘子來釘我了呢?”
遏空誠實回複:“怕是釘子也難以釘住道友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