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前陣子剛提起他,憐天獨怎麼可能不記得。憐天獨接著她的話:“陸從生?我記得你說過他家中貧寒。”
明滅笑嘻嘻的:“還有前情呢,這就是吃了對身邊人不關心的虧了。你知道他家中貧寒尚且顧不及飽腹,卻還舍近求遠追求功名考學為了什麼?”
為名為財為利,為大好前途,為一片建設社稷報效國家造福百姓之丹心拳拳,為了心底抱負,為了身上冤屈,考取功名的理由無非就這麼幾個,憐天獨不用想,都有理由從他腦子裏頭自動跳出來。但既然明滅這麼說了,大概還有些他想不到的理由。
明滅揭曉答案:“他有一位傾慕的青梅,出身高門大戶中,他一直想找她。”
這個情節稍顯老套,在意料之中。憐天獨不置可否,心說這也有些太戀愛腦,都快沒命了還想著談戀愛。
這人完全不想一下自己如今的處境。
明滅繼續道:“不過他也是倒黴些,若不是這次寒山開了幾個名額,舉薦這些家中貧寒卻有才華的學子,別說讀書功名還是其他了,他恐怕是要餓死在路邊。”
寒山書院一天開早午兩餐,廚房負責送到食堂中,學子們交了月例即可取用,更多就不管。兩餐的分例肯定是不夠的,也有不少學子外購幹糧,或是買些食材來放到廚房簡易地處理一下。像陸從生這樣的,院中有針對他們的補貼,也有免費的饅頭提供,他也會到後廚去幫工,或幫其他同窗做一些簡易吃食,賺取一些額外的餐食作為補助。
這些對於他而言,大約是不太夠的。
明滅喜歡到處打聽,兩位跟著憐天獨奉學的人也不會落下。她知道了陸從生家裏的情況,一時好心,便時時招呼人來家中。她對陸從生親切,陸從生對她尊敬,一來二去,便叫明滅在八卦中打探到了他心底所思。
她知道陸從生有一位心底所思,小學子自己尚且自顧不暇,卻用那樣深沉而忍耐的聲音輕聲說道:“我隻想見一見她。”
那隻想見一見的下麵,分明是無數竊竊私語的‘我愛你’,不叫任何人聽見。
明滅隱有所覺。
明滅隨處栽花隨處采,本來隻是隨手一試的心態,這院中靠近的學子她也都隨手一試過,陸從生自然不例外。她把陸從生身上的執著與愛念放到了憐天獨的身上,結果效果比她想得還要顯著——因為憐天獨,開始不看她了。
陸從生常年食不飽腹,來書院前剛送走家中病母,人有些太過瘦削,好像骨架上搭了薄薄一層皮,粗衣麻布罩在他身上顯得寬大,總是不太精神。憐天獨也任他的奉學夫子,他來客院前總是會把自己打理得幹淨些,背挺得很直,他身量高長,不仔細看,直會覺得這人有些呆。
他隻向明滅透露了那麼一點,冰山一角的那麼一點——
明滅也隻是漫不經心地試一試,就那麼尋常地試一試——
哪知奔波於糊口的人,哪知兩眼空空的人,哪知貧寒風雪的人,哪知平日裏言行一絲不苟之人,赤誠心思底下,竟埋藏了一腔肺腑的愛意,從不顯露半分。
他對與心上人相見的渴望,每日夜中輾轉反側的思念,千金一刻,濃墨重彩到能叫須臾回了頭。
被多方影響拉扯、遲鈍已久的憐天獨終於想起應當問詢一下自己從不在乎的、有關明滅的來龍去脈。
這是一個實在太別扭,又太本末倒置的人。他不因任何好奇心產生探究心思產生戀慕,卻因莫名生根發芽的愛意,想要開始了解身邊的人。
明滅的臉頰貼近憐天獨的臉頰,兩張冷冰冰的麵皮之間相互汲取不到一絲的溫度。
明滅到底凡身俗軀,很快有些受不了了,冷得渾身發抖。她緊挨著憐天獨,唯有靠著憐天獨,那被狂風吹走的聲音才能從他身體中傳達過去。明滅說:“太高太快了,我從前沒有這樣飛過。”
憐天獨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她的腦袋,很快,明滅感覺到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低了些,身上的溫度在慢慢回暖。
明滅歪著腦袋,瞧他的神情。
明滅對著他道:“你愛我,哪怕此刻你知道我不懷好意,你也不肯放手。”
那好像是什麼詛咒,明明是輕如浮羽的聲音,卻好像多出了絲線,層層疊疊地圍繞著他,將埋在密不透風的愛意裏,將他埋在不見天日的詛咒中。
明滅說:“你愛我。”
明知道這樣的情感與自己毫不相幹,明明對這樣愛意遵從的糊塗與愚蠢一清二楚,在這樣詭異的氛圍中,憐天獨卻覺得自己的心好似越來越輕,從胸膛緊係的血脈中脫出,好像要一直輕到九霄雲外去,沒有半點阻滯,沒有半點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