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低眉斂神,深深呼吸,“皇上臣等對莫大人從不曾有過微言。”
聞言,康熙不禁多看了張廷玉幾眼,頷首點頭,“你不肯給他們提供線索證據,張廷玉要想歸罪於你,隻怕也難。”俯下身審視的目光盯著莫洛道:“可朕還沒進你府上便聽見莫洛你震耳發匱的聲音,原來講理是比較嗓門的,那到底是高傲過甚,還是心虛遮掩?”
莫洛一愣,立時語塞,康熙一拂衣,徑直走向從方才見著自己就沉默不語的容若,不覺一抹含笑道:“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這一問,那份深重的親厚感就綿綿蕩開了,有一瞬間的寂靜,幾乎能聽見清風是如何溫柔地穿過樹葉的間隙,拂過大廳內周璿的波瀾起伏。張廷玉一怔,他從未聽過皇上用這種語氣說話。而莫洛更是悔青了腸子。
容若的眼睛輕輕掠過康熙極俊的臉龐,看見他兩鬢間微濕,顯然是策馬急速才造成,隻是那雙閃著流光似的眸子正牢牢看著自己,若是曾經定是會為這樣的目光,。。。。。。可現實多理智,曾經就隻是曾經。
容若斂神,恭敬答道:“事關重大,臣不敢妄言。”
如此有理又度的回答,康熙勉強嘴角一笑,克製地收回目光,很快望向莫洛道:“朕記得方才說你與王輔臣是同級為官。梁九功傳旨下去,自今日起,罷去莫洛尚書一職,降為四品參議!”
康熙瞥了眼臉色蒼白猶自不信的莫洛,慢慢道:“你官做得不大,架子倒是十足。大清履曆,你為官數十載定是爛熟於胸,張廷玉是從二品侍郎官階現在還比你低麼?。”抬高張廷玉之意溢於言表,然而康熙說到話尾時卻是看向容若。容若是禦前一等侍衛,官至三品。
降二品大員的官,一下跌了四級,張廷玉微微一驚,容若亦神色難辨。
梁九功為難地望向康熙,“皇上。。。。。這。。。。。。”
康熙麵色一寒,道:“如今是越發會當差了,朕的旨意聽不懂?”
梁九功大驚,忙磕了兩個頭告了罪下去傳旨。
“臣叩謝聖恩,謝皇上恕罪。”
最後看了一眼莫洛,他俯身甚低,但康熙還是聽出了他聲音中隱隱委屈,肅了神色道:“莫洛,朕今日隻是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陽奉陰違,欺上壓下,最後的下場是什麼!不用你翻閱史書,本朝的例子就很多,你最好牢記於心,希望你不要被朕不幸言中。這件案子要盡快水落石出,朕不想再節外生枝。”
從來,君無戲言。
康熙擲下這一段話,令奸吏膽寒,令忠臣熱血填膺,正廳中的所有的人,包括容若皆是鄭重答道:“臣遵旨。”
容若和張廷玉陪同康熙出了莫府,天色已微暗。
康熙一番交代後,張廷玉才知今日內閣又是政務繁重,各地奏本不斷,不敢絲毫怠慢,請旨快馬趕回內閣。
康熙不急於回宮,容若是禦前侍衛,職責不同,他亦沒有離開,此時正靜靜陪康熙走在京城大街上。
三月的天空變幻莫測,風聲簌簌。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康熙抬眼望去,天色逐漸暗了,仿佛是誰把飽蘸墨汁的筆無意在清水裏攪了攪,街邊地百姓已預感到就要變天了,慌忙收拾攤鋪。
果然“轟”的一聲輕雷,落下萬絲春雨,燕子斜飛而出。
一抹青色的頎長身影不覺就靠近了,,容若撐傘來到康熙身旁,這樣簡單的動作,卻令人一晃神,是錯覺嗎,為什麼會覺得如此溫情,“皇上,下雨了。”
康熙已停步望向容若,起先微微一怔,然後一笑而抬手,也不在乎身份有別,接過容若手中的傘,舉過兩人頭頂,仿佛是要為眼前令的人,遮擋世間所有的風雨。
康熙半是歎息道:“知道下雨了,卻不知道自己身上都濕了。”康熙不喜歡,是真的不喜歡容若什麼都為著他考慮,而不顧惜自己。
順著康熙出神的目光看去,容若這才發覺自己的半個肩頭都淋濕了。
“你懷疑莫洛?”康熙突然一問,才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
容若似猶豫了一會兒道:“皇上毋庸擔憂,微臣隻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才去請教莫大人。”
毋庸擔憂,康熙忽然升起一種不詳之感,自從容若返回朝廷,執意追查王輔臣之案,自己便越來越覺得此事不簡單,注目容若的目光多了份墾然和堅毅“自你回朝,執意追查王輔臣的案子,便越來越疏遠,連說話都要小心含著。容若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不要再做生分模樣了。起碼,不要對我隱瞞!”
康熙的目光有著一慣的深情,是這樣熱切難掩,容若避開他偱偱目光。他從沒有刻意隱瞞康熙什麼,隻是。。。。。。這樣的目光,遙遠而又熟悉,看久了,心會隱隱地痛。
來不及緩一口氣,容若拱手道:“臣有兩件事要上奏皇上。”
康熙回望四周,尋常街道百姓人家,乃是熙攘市井並非紅牆黃瓦。這不是
深宮禁院,不是紫禁城,更加不該是行君臣之禮的地方,這樣一想笑容不禁帶上苦澀:“要說什麼隻管說吧,我一直在等著你。”
“第一件,”聞此容若正了容色道,“事關南下平藩大軍。兵者,國之大事,大軍南下乃為國平亂,勢必人人爭先個個奮勇,隻是兩軍劃江對峙幾成膠著,時歲蹉跎花落花開,將士積勞思歸苦顏,在加上黃河上下災情不斷,水鄉米國顆粒無收,倘此時刻糧餉軍需不到,兵士何安軍心何保?”
軍心不穩乃交兵大忌,而倘若平藩失敗動搖的又是誰家江山!他心憂戰事,更心憂眼前人,“如此,必得保糧草充足調配得宜。臣以為,就算莫大人不曾與王將軍閑話家常,但莫洛奉旨南下,便如同欽差,是代皇上巡視,那麼糧草所需多少,京城派送的是夠與不夠?前方戰線如何安排,是妥與不妥?如此關鍵事務定要垂問王輔臣。”
“莫洛隻回奏順利押送糧草,其餘他一字未提。”康熙麵色緊繃。
容若靜默片刻道:“不論莫大人與王將軍之死是否有關,但南下出征大軍是首要,論成敗得失不下此事百倍。”
康熙微微一抿嘴,“陣前糧草所需和供給確實關係到平南大軍勝敗。”繼續向前走,道:“第二件事是什麼?”
容若深深矚目康熙,似有思慮之意,良久才道:“第二件事,臣要奏的是今日發生的事。”
“哦?”康熙微微一鄂,隨即微笑道:“你暢所欲言就是了,不必拘禮忌諱。”
天漸黯,萬家燈火,一日的忙碌後總是特別珍惜回家的那頓晚餐,對老百姓來說求得就是一份溫飽,合家團圓。京城的大街上,行人匆匆而過,就算見著衣著華貴,氣宇不凡的康熙和容若也隻是略感好奇,多看了幾眼。
長街風涼,雨勢漸弱。容若的聲音聽上去格外清晰了,“皇上寬和,今日罰莫大人是否罰得重了?”莫洛雖然驕傲自大,這也是高官的通病,別說是二品尚書了,隻要在京識得聖躬的官員,哪個不是火柴頭大的權力舞得跟銀槍似的。
何況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證據指出就是莫洛暗害王輔臣,康熙卻將他降至四品,隻怕明日一到,朝堂便是流言鼎沸。
聞言,康熙似笑非笑地看著容若。其實此事放在平日裏,見著了上級壓製下級,狠狠訓斥幾句也就過去了,但是。。。。。。。兩人原本並肩而行,忽然龍涎香的清香衝撞了過來。康熙一側身,擋在了容若身前,容若始料不及,猛地一停步,差一點撞進他懷中。這個機會康熙正好伸手將他一扶,雙目一瞬不瞬地隻看著容若,道:“因為,我是讓你查案不是讓你受閑氣的。”
原來,今天他什麼都聽到了!所以才重罰莫洛。
黑夜裏錯錯縷縷的光影下,容若的眼睛記載著無數隱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康熙一直注視著容若的表情,看到他微微晃動的目光,最後泛起決然的光芒,這樣的決絕是以前的容若不會有的。心中猛然一緊,先開口道:“你的眼睛會說話。但是有些話,想清楚了再告訴我。”
一時靜默,康熙清冷的聲音有些惆悵,“容若,自你走後,我身旁已經很少有人說真話了。我一直在等你。”
你知道的,一直在等你。
雨聲在空蕩的大街上傳來輕淺的回音,這世間花花草草天地萬物這麼多聲音,為什麼有些話,總是不經意間就落進了心裏,即使人散了,言也猶在。
容若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突然想起朝廷上下,處處掣肘,就連為官如衡臣,亦對莫洛押送糧草會見王輔臣之事明知不妥,卻也隻能如鯁在喉,不敢一吐真相。
其實他們之間該怎麼說呢,已經回不去了,三年前就回不去了。心如死灰,無念無求,所以請旨離開。但身為皇帝,為君者必須一肩挑起江川,絕不能軟下一分,何談離開!
容若垂下眼眸,知道這些年國家動亂不安,民不聊生,人間萬苦人最苦。好男兒不為良將必為良醫,良醫救人,良將救國,那麼自己呢?阿瑪說自己,“閑置在家,辜負聖安,枉負所學。”這話何曾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