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話梁九功才留意到容若衣領外隱隱約約露出深紫色指印,再看他一臉憔悴,想起昨夜康熙從乾清宮出來的神色,默默思忖已猜出大概,不由大驚,聲音轉為黯然,“奴才並不是瞎子,奴才瞧得出,大人的苦不比萬歲爺心裏少。”
這話重重擊在容若胸口,然而心底如何震動,又能說什麼呢,終究是無言。
今早對鏡,容若驚覺頸間的傷痕,顎下森森涼意的傷口一碰便鑽心的疼,昨晚如此冷冽的相對逼問,於容若,於康熙從來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容若靜靜走出坤寧宮,有風吹過,聽上去仿佛就像乾清宮外千葉修竹的沙沙聲,曾經也是在這樣的沙沙聲裏,自己跪著火燙般的大理石板上,在寂寞的流光裏這些畫麵最後也隨風散去。
人依然英姿勃發,怎麼總活在回憶裏,其實心境老了,是一樣的。
風大,直到張廷玉出坤寧宮時,容若還站在坤寧宮的宮牆外。
張廷玉的喊聲被呼呼的風聲拉長,“容若,讓你久等了。”
明顯陷入回憶的容若,再抬頭時,道:“已經全部告訴皇上了?”
張廷玉極鄭重點了下頭,“明日太和殿,皇上要親審王輔臣的案子。”
容若歎息:“皇上一定龍顏大怒了?”
張廷玉低頭,看著腳下的青石路,緩緩點了下頭。
張廷玉南下回京見到了遠征在外的圖海將軍,王輔臣自盡真相已水落石出,隻是牽涉甚廣,今日特向康熙奏請示下。
容若思量片刻,已落在張廷玉後麵,追上問道:“明日早朝文武百官戰將千員,王輔臣之事牽連甚廣,皇上是否有了對應之策?”
所有的事隻要搬到金鑾殿上,君王的一道聖旨,甚至隻是寥寥數語都會被史官記錄成曆史,事關重大,容若不能不擔心,“衡臣,你告訴我,皇上是不是已有萬全之策?”
其實,容若和張廷玉都知道,王輔臣的事牽著漠洛,漠落背後是索額圖,是權傾三朝的索家。
張廷玉頓足,說道:“容若這件事你不要再過問了。”
容若不想此事張廷玉是這樣的態度,換了口吻,亦鄭重道:“這件事太皇太後知不知道?”
張廷玉微微一怔,見著容若就要往慈寧宮而去,說道:“知道皇上剛才為什麼不讓你進去?!”
他急急說來,天地都安靜了下來,容若停步,眼睛掠過疼痛。
張廷玉軟言說道:“作為好友,在你問我這些之前,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昨夜太皇太後宴請百官,為什麼你竟在酒館,還有,……”還有你身上的傷。
張廷玉連夜回京準備找容若商量王輔臣之案,國宴他自是趕不上參加了,結果竟是在回府路上的酒館瞥見容若,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容若,還有他頸上明顯的烏青傷痕,已知再問隻會讓他難堪,張廷玉擔心地看著容若。
隻是,容若依舊不答。
“二品尚書之位皇上早就告知我屬意由你接任。可就在方才皇上給我看了,你遞上去請求收回聖意的折子。”
容若立在紅牆黃瓦下,他的身影像一道孤鴻,輕聲道:“皇上還說了什麼?”張廷玉見他語氣仍一派寵辱不驚,一陣急步向前走了兩步背過身去,“皇上的意思,明日太和殿議政你不能入內。”
聞言,容若深深一震,隻覺得呼吸胸口都扯著清冷鋒利的割痛。
張廷玉蹙眉,緩緩勸道:“容若,別去慈寧宮,徒勞做些惹皇上不快的事。”
容若胸口忽然一陣酸苦,眼圈微微一紅,連心都死過一次的人,原來還能再體會到心痛,密密麻麻心頭都是傷。決定回朝堂,隻因心中還存一分臆想,是那個人親口說過的夢想,而如今看來都成不快了。
張廷玉之前說高位難得,容若回味這四個字,隻覺滿嘴苦澀,“你剛才問的,愚兄沒法回答你。我隻能說,為人臣子應忠心侍君,若惹皇上不快,我會擇日擇機再諫。”
如有一日他的故事為人所知,還會有人在乎那些權力地位,還會有人因為錯失扶搖直上九萬裏的機會而瘋狂癡顛嗎?有!一定會有!隻要有片刻成功的機會,在官場就會有至死方休的陰暗爭鬥,但那一定不是納蘭容若。
白衣蒼狗變浮雲,千古功名一聚塵,誰又真的在乎?
第二天,容若沒有出現太和殿,在那之前,他請張廷玉轉遞了一句話給康熙。早朝,康熙在大殿上,讓張廷玉說清王輔臣自盡的原因:早在十年前漠洛買通王輔臣身邊親信副將,盜取三年前吳三桂寫給王輔臣的信,由於害怕這次平藩大戰王輔臣一舉得榮,漠洛趁著押送糧草的機會,見到王輔臣拿出信以通敵之罪要挾他。若王輔臣不自裁軍中,便要告上京城滅他王氏滿門。
索額圖幾次欲要為漠洛翻供都被張廷玉壓製,索額圖指著張廷玉問,“王輔臣是領兵數十萬的將軍,若是這麼輕易引咎自盡,他何以統兵數十年?!”
張廷玉回視索額圖,“索大人問得極是,誰能想到漠落就是有這令人齒寒的本事。早年前,皇上南下陝西,地方官員全要趕往總督府聆聽聖訓,可漠洛卻極力聯合官員排擠王輔臣,不僅不告知他皇上南下之事,還命士兵將他拒之陝西城外,王輔臣不論是軟言相求還是最後硬闖,奈何他一個人如何都不得入城,最後竟被一個守卒用力摑了一個耳刮子。他隻能望北叩首,遙祝聖躬。”
張廷玉每說一句,康熙的臉色就難看一分,說到最後竟是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漠洛畢竟是索額圖推薦的人,他又驚又羞又怒,再者,他一向自恃身份何曾把張廷玉放在眼裏,“張大人這麼會說故事,不如去梨園搭台子唱戲,指不定能成關漢卿第二!”
張廷玉回得沉穩有力,“陝西城外守將就是證人,一問便知。”
張廷玉沒有十全的把握決不會用這樣鋒芒的眼神,他注視索額圖,“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莫大人是怎樣逼迫王輔臣,也不知道他的那雙手有沒有打過王將軍,是打了一下,還是兩下。但我能確定漠洛運糧為名到軍中要挾過王輔臣,而王輔臣死後,他沒有兌現承諾,反而繼續借用書信反咬王輔臣讓他死也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