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兒看見倒映在大河眼中的人行道街燈。
大河每次眨眼就像有星星灑落,眼睛閃爍著不可思議的深沉色彩。
觸碰自己臉頰的雙手莫名火熱,快要碰到的嘴唇、近距離的氣息傳來她的體溫——“……!”
“你——”
龍兒拚命掙脫。
那股莫名的動搖讓他不知不覺認真起來。他以難看的姿勢扭動身體,使盡全力脫離大河溫暖的雙手。
兩人無聲對峙,沉默降臨冰冷的柏油路。
龍兒麵前的大河似乎對龍兒突如其來的抵抗反應不及,愕然張開的嘴唇和不解的表情像是在說:這不是我們之間常見的互動嗎?
龍兒說不出半句話來,隻是覺得剛才被抓住的耳朵、臉頰有如火燒一般熾熱。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隻能轉開視線不看大河的臉——大河在藍色夜空下看著龍兒。
我該以什麼表情麵對大河?我的臉現在是什麼顏色?龍兒沒有答案。可是望著龍兒的大河似乎想到什麼,輕輕屏息。
“怎麼了……”
龍兒看見她蒼白的臉頰上微微泛紅。
臉頰隨著每個發抖的呼吸慢慢泛上一層薔薇紅,然後——
(我還是——)
“怎樣啦!?”
大河睜大的眼睛像是受傷的野獸拚死抵抗般,散發強烈的光芒。
“唔喔喔!?”
“怎麼樣怎麼樣怎麼樣怎麼樣、到底怎麼樣啦!”大河揮舞雙手再度襲向龍兒,似乎想要摧毀手夠得到的範圍裏所有的東西。大河隨便揮動四肢將龍兒逼到牆邊:
“你到底想說什麼……!?”
“……!”
大河再度從極近距離瞪視龍兒,一拳揍向他的胸膛。
這樣一來,情況又回到最初——大河硬是抓住龍兒的衣襟,整個場景重來一遍,就連詭異的氣氛也完美複製。問題是臉頰一旦著火,就沒那麼快恢複。大河的耳朵也染上薔薇色澤,還是屏息咬唇繼續瞪著龍兒。
是龍兒被抓住的喉嚨在發燙,還是大河的手?是龍兒的胸口在“噗通噗通!”作響,還是大河的心髒——
(我還是……喜歡龍兒。)
就在這一刻,大河的雙手緊緊抓住龍兒的喉嚨和肩膀,並且把臉湊近。唔哇!走開!啊!龍兒還是叫不出聲音,雙腳已經離地,身體也浮在空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龍兒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
比絞首更驚人的衝擊有如流星撞擊腦袋,將這個身體撞飛出去。世界粉碎、天地顛倒、星球燃燒殆盡——一把火把這個世界燃燒殆盡。
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的龍兒對著天空大喊:“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掃腿!”
“……喔!?”
咚!一臉不悅的大河從上方湊近,倒在路上的龍兒像個笨蛋似地回想整個情況。
“喔喔……原來是掃腿……!”
被大河一掃,天旋地轉的龍兒便以難看的姿態躺在地上。幸好大河抓住他的脖子,龍兒的腦袋才沒有撞到地麵。等等,這算什麼“幸好?”——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算什麼!?試刀殺人!?強盜!?襲擊我有那麼好玩嗎!?”
“抱歉,還不是你用奇怪的眼神看我!這是清純少女感覺到危險時的本能反應。”
“我隻是因為你突然回來而嚇到!話說回來,先動手的人可是你!我才有危險好嗎?”
“你剛剛勒我耶!”
“是你先勒我吧!”
龍兒悠悠起身,以指揮家般的動作一邊揮舞雙手一邊靠近大河。怒氣衝衝的大河把頭轉向一邊,這個舉動更是惹火龍兒:
“我一直、一直、一——直在擔心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還不回來?結果你連個電話也沒打就突然跑回來,還勒住我的脖子!揍我!最後把我摔出去!這整件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解釋清楚!你這陣子人在哪裏!?不回來的原因該不會是因為你對我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呃……?”
突如其來的大叫,大河不由地嚇得說不出話來。
覺得不太舒服的她安靜地退後一大步,和龍兒保持距離。龍兒看著大河,額頭、腋下和背後冒出汗水。這讓我怎麼說?
怎麼能說?我怎麼可能說出——“你喜歡我對吧?你錯把我當成北村,對我告白了喔。你還記得嗎?你不回來這裏,該不會是因為在意這件事吧?”
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龍兒吞下不能說的話,屏住呼吸。大腦和全身都麻痹了,隻剩胸中的心髒像個獨立的生物般莫名跳動不停。
大河皺著眉頭,以仿佛看到什麼恐怖東西的眼神靜靜看著龍兒——兩個人準確保持兩公尺的距離。
可是她說過,她喜歡我。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既然回到這裏,表示她已經有所覺悟?
再度回到不小心表白的我麵前,也就是說,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聽我的回答……所以才會、才會選擇回來,是嗎?
既然如此,我該怎麼回答——
“白蘿卜……!”
咻!
龍兒撿起從購物袋裏滾出的白蘿卜,指向大河的鼻尖。大河又嚇了一跳,靜靜凝視白蘿卜的尖端,“你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豬肉……!油豆腐……!”
龍兒把購物袋裏的東西一個接著一個拿出來。
“冷凍炒飯!”
於是大河也把裝在便利商店袋子裏的冷凍炒飯貼在龍兒臉上。“哇——喔!”那股寒意讓龍兒忍不住發出怪叫,還跳了起來:
“冷、冷死人了!你在幹嗎!?”
“恢複正常了嗎?”
聽到大河淡淡的語氣,龍兒張開嘴巴想要回應:“你以為是誰先開始的?”或“想問什麼就直接問吧!”
“這個傷要十天才能痊愈。已經快好了。”
然而大河隻是撥開劉海,手指向太陽穴的白色OK繃。看著大河的舉動,龍兒咽下原本想說的抱怨,皮膚滲出的汗水頓時被隆冬的北風吹幹。
曖昧混亂的記憶與想象的城堡瞬間崩毀,眼前隻剩壓倒性的現實與事實。
逢阪大河在一個禮拜前遭逢意外,太陽穴受了傷——這件事龍兒記得很清楚。
“縫……縫了幾針?”
或許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想象,哪些是現實了,因此當他親眼看到大河的傷口時,才會那麼震驚。盯著白色OK繃的龍兒動彈不得也無話可說,可是大河卻以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哼了一聲:
“傷口沒有大到要縫的地步。醫生說隻要縫一針,就像用大釘書針釘一下,那樣可以比較快複原,但是我堅決拒絕。那樣很恐怖吧?現在傷口已經愈合,幾乎不痛了,也可以像平常一樣洗頭,隻不過有點癢就是了。”
“喂、不準抓!”
龍兒看到大河用手指搔弄傷口,連忙抓住加以製止。大河大概是覺得快好的傷口會痛,於是粗魯甩開龍兒的手,手心輕輕按著OK繃說道:
“嗯……抱歉,我知道你在為我擔心。我的傷就如同你所見,沒有什麼大不了。身體不舒服隻是胡說,我好得很,隻是不想上學。”
“是嗎?那就好。既然這樣……咦?啊?啥!?”
龍兒用力睜大眼睛。大河望著龍兒,一副“你不懂我的心情”的樣子聳聳肩:
“因為我很久沒和媽媽見麵,也沒想到她會來接我,不禁為之感動。所以我們兩個人就住在飯店裏,一起買東西、吃飯、看電影、聊天,享受兩個人的悠閑時光,忍不住就撒起嬌來了。”
“和媽媽在一起……?因為這樣所以沒回來嗎……?”
“是啊。我和媽媽關係很好。雖說我們已經分開好幾年,也有點距離;不過我對媽媽沒有像對那個混賬老頭那樣的期望,所以反而能夠坦然相處。”
聽來像是事先準備好的台詞頗有說服力,大河也徑自點頭。
“點什麼頭啊……!”
龍兒終於顧不得自己坐在地上並且抱著頭,把這禮拜的混亂化為歎息一次吐盡: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而且手機為什麼不開機!?也不交代一下原因!?好歹傳個簡訊告訴我啊!”
“手機沒電了。”
“便利商店,還有通訊行不是可以充電嗎!?”
“啊——是喔,我不知道。”
聽到大河說得一派輕鬆,龍兒不禁無力垂下肩膀。也對,沒想到會是因為沒電……整個禮拜和母親過著悠哉的生活……看來隻有我一個人困在那場有如夢境的暴風雪裏。
“搞什麼啊……真是夠了……!可惡!”
聽起來雖不合理,但是大河沒事比什麼都令人開心。從那一刻起便受到驚嚇、動不了的人隻有龍兒。受害者隻有一名,如果這樣就能了結,那麼也沒什麼不好。龍兒起身拍拍弄髒的製服,重新振作。
另外就是——對了,也就是說。
龍兒的猜測完全錯誤,大河沒回來的原因與那次“告白”無關。
“我也覺得沒和你聯絡真的很抱歉。你當時和北村同學、小實一起來找我吧?”
大河對著龍兒伸手一指,大眼睛由下往上望過來。龍兒稍微推開她的手指說道:
“……你應該沒印象吧?畢竟你都昏過去了。”
“這是戀窪百合在我住院時告訴我的。她說你們太亂來,而且還很生氣。可是我聽到時很高興。”
謝謝你們——大河難得這麼老實。
“我答應你,下次當你陷在雪地裏時,我會去找你。”
接著她以很認真,又有點害羞的模樣用力點頭。看到大河的反應,龍兒心想:果然。
龍兒再度確定大河什麼也不記得。而她回到這裏的原因,是因為和母親的假期結束,並非下定決心要聽龍兒的答案。
既然這樣——我也可以當作沒聽見她的告白,讓一切就此恢複原來的樣子。隻要我忘掉大河的告白就好。
所以當作什麼也沒發生。已經記得的事情雖然不能消除,但是龍兒可以假裝忘記,就像實乃梨無視龍兒的心情。
這種做法在當時傷了龍兒,不過大河應該不會受傷吧?因為龍兒理解大河的心情,他知道大河的決定是“不說”。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嗯!看到大河點頭,龍兒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無誤。
“不過……”大河垂下長睫毛,低聲念念有詞:
“我好像有做夢,夢見北村同學背著我,然後睡昏頭的我對著他胡言亂語。這件事應該是夢吧……”
龍兒回答得毫不遲疑:
“那是夢。”
此時突然吹起凍死人的寒風。“好冷!”大河低聲說道,一手按住吹亂的頭發,連忙拉起大衣的前襟,縮起嬌小的肩膀並且皺著眉頭。
“……北村的確背著你爬上懸崖,不過你什麼話也沒說。他說你一直處於昏迷。”
“真的?太好了,我一時之間還在想‘糟糕!?該不會是真的吧!?’”
“你真是——”
龍兒硬是吞下有如卡住喉嚨的話語,低頭舔著嘴唇。這番謊言大河居然接受了,完全沒有發揮平常敏銳的觀察力。
“真是笨死了。”
這是龍兒發自心底的真心話,不過大河似乎也沒發現,隻是“有意見嗎?”嘟了一下嘴唇之後說道:
“嘖!雖說很不甘心,我也找不到其他話可以反駁。沒錯,我就是笨。這次發生的事讓我更加清楚明白這一點。不過……我雖然笨,還是有認真的地方。”
大河似乎下定什麼決心,凝視龍兒的臉如此說道。
“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你有沒有問出小實的真心話?該不會因為我發生那場意外,搞得整件事不了了之?”
龍兒突然想到。
如果這雙眼能看見大河的心傷,以及傷口流出的鮮血,現在應該早已一片血紅。
“我和櫛枝的事,已經無所謂了。”
“為什麼?啊,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這個‘麻煩製造機’插手嗎?那麼我——”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樣,和你沒關係……真的沒什麼好問的。”
大河似乎無話可說,隻能閉上嘴巴,睜大聽見實乃梨甩了龍兒時落淚的那雙眼睛,靜靜地回望龍兒。
不過就算她的眼神再銳利,龍兒的答案還是不變。不能說的話“你這麼希望我和櫛枝在一起嗎?”以及不能問的心情也沒有改變。
“……我不明白你的想法。”
大河的眼眸在搖曳。
“不過,我隻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如果需要我的幫助,一定要告訴我,一定!就算我笨手笨腳,也會認真幫助你。”
她的心情肯定沒有絲毫虛偽。這就是大河——就算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有喜歡的對象,她也願意出手相助,成全對方的戀情。關於這一點,龍兒可是再清楚也不過。當大河得知北村因為單戀狩野堇而痛苦不已時,她為北村所做的一切,龍兒全都親眼見證。
沒錯,北村的戀情無疾而終,對方也遠走他鄉。然後是現在。
“……我也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
大河為什麼會喜歡我?又是如何處置對北村的單戀?
龍兒雖然想知道答案,心裏的某個角落也在自問:知道了又如何?難道自己真的想把大河那天的聲音和內容忘得一幹二淨,重新支持大河與北村的戀情?難道要說服大河:“你不是喜歡北村嗎?”難道要對她說:“情敵已經不在了,加油!”我是真心想這麼做嗎?
“好冷——!站在這種地方說話簡直像是蠢蛋。我要回去了,以免感冒。”
大河轉身朝著大樓的大廳走去,打算結束這場沒有結論的對話。
“……等等。”
“才不要,好冷。”
“你的晚餐隻有冷凍炒飯嗎?來我家吃吧,泰子也會很開心……她也一直擔心你。”
龍兒忍不住對著她出聲喊道,但是大河隻是稍微轉過身搖頭:
“不了,我喜歡冷凍炒飯。幫我跟泰泰打聲招呼,告訴她我很好。”
“你幹嗎這麼愛麵子?”
“我……我哪有愛麵子?麵子那種東西早就不存在了。”
大河邊走向大廳的樓梯邊以開玩笑的模樣回頭笑道。在透明到快融化的蒼白臉上,鼻尖稍微發紅,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的關係。
“今天我還是回家。我累了,隻想快點吃完上床睡覺。別擔心,明天我會去學校。”
冰冷的旋風吹動大河的裙子與外套帽子,自動門發出沉重聲響之後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