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的螺絲——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從班導嘴裏聽到這句話,龍兒不禁語塞。尷尬的沉默降臨兩人之間,把木耳放進嘴裏的戀窪百合企圖掩飾:
“因為啊……燙燙燙。你最近老是發呆,甚至會像現在這樣忘東忘西——老師真的很擔心你。你要不要去做個……心理輔導?”
班導吸起有點膨脹的麵。龍兒看著她的舉動,沉重地低聲回答:
“有很多原因……”
飛濺的湯汁噴到滿是資料的桌上,在免費的不動產情報誌留下汙漬。瞪著湯漬的龍兒嘴巴變成ヘ字型。這世界上他最痛恨的東西,就是這類免錢的宣傳品。這種東西沒有任何好處,隻會搞得到處都是廣告,造成資源浪費!“哇啊!免費的——”因為這樣不知不覺收了一堆不需要的東西,房間當然整理不完!那種鬼東西應該通通丟掉!話說回來,又不是健康情報誌!龍兒拚命按捺想要大吼,並且把那本情報誌丟進垃圾桶的衝動。別衝動,我的環保魂……!
“或許有很多原因,不過這樣很正常。不必去心理輔導!另外沒辦法交出升學就業調查表,不是因為我的腦袋螺絲鬆掉,而是和家裏意見不合,目前還在討論!”
“啊,是嗎……?”
“是、的!”
龍兒難得表現出反抗的態度,像是身懷暗殺任務的老鷹,用銳利目光低頭俯視吃著什錦湯麵的班導。這個混蛋單身(30)!你就吃外賣食物吃到死吧!鹽放那麼多!詛咒你用高價買下詭異的房子!呃……他沒有這麼想,所言也不虛。
昨天他和泰子吃豬肉鍋時,確實討論過升學與就業的事,也談到必須提出升學就業調查表,作為明年分班的參考依據。
泰子的回答是:“寫‘我會好好努力念書!’就可以了☆”龍兒雖然不太能接受,想要討論更現實的問題,卻因為太晚準備晚餐而耽誤泰子的時間,所以泰子匆忙吃完飯後便出門工作。到了隔天早上龍兒上學前,泰子睡得正熟——別說是把她叫醒,光聞到屋子裏的酒味,龍兒就快醉了,根本沒辦法討論正事。
即使如此,戀母……不對,認真的龍兒還是希望能夠好好和泰子討論,等雙方有了共識之後再提出調查表。無論是升學或就業,龍兒都認真麵對,怎麼能夠容許被說成腦袋的螺絲鬆掉。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戀窪百合把魚板放進嘴裏,揮揮筷子企圖安撫有點火大的龍兒:
“唉,因為高須同學是好學生,不曾做過讓老師擔心的事。再說也是因為對你有很高的期待,才會囉嗦一點。這是老師的本能。”
“期待?”
揚起眉毛的龍兒重複這兩個字,班導的眼睛也在觀察龍兒的表情。
“請不要期待我,我家很窮。”
龍兒做好繼續反駁班導的準備,沒想到班導一句話也沒說,直接將筷子擺在碗邊,對著龍兒露出狡猾的笑容:
“總之盡量早點交。本班還沒有交的人,隻有你和逢阪同學。”
“大河也沒交?既然如此,為什麼隻找我?”
“因為我剛剛才把調查表拿給逢阪同學。雖說你也有很多原因,不過這和那是兩回事。和母親找個時間好好談談,仔細思考自己的將來吧。”
*
離開教職員辦公室來到走廊上,龍兒不由地歎了口氣。
回教室的腳步變得沉重,龍兒仿佛快要停下腳步。那股沉重正好代表此刻的自己,也令他心煩不已。
這和那是兩回事。班導雖然這麼說,但是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就切割?希望一切維持原狀,同時又無法想象多變的未來,再加上自己與泰子的想法打從根本就不合——泰子隻會說些理想的話,從來沒想過高須家的經濟現狀。要讓她明白這點實在太難了,想到就頭痛。
“唉……”
龍兒用右手支撐暈眩搖晃的腦袋。
大概是因為這幾天睡眠不足吧?內心明明已經呈現原地踏步的停滯狀態,還要加上升學就業等精神負荷……原本應該走回教室的腳步不知不覺往無人的穿廊移動。需要調整一下心情才能回到一起吃便當的北村和大河麵前,和他們兩人相處時還得不停撒謊。
走到通往體育館的穿廊時,龍兒感覺快要喘不過氣,於是打開窗子呼吸外麵的自然空氣。他像條鯉魚一樣張合嘴巴,胸口滿是冷到肺部都會發痛的空氣。
無論怎麼呼吸,還是覺得痛苦。龍兒把頭伸出窗外,依然覺得自己受到囚禁——他到了現在還是逃不出那場暴風雪。
不是早就決定要忘記大河的告白嗎?既然大河不打算讓我知道,隻要我忘記這件事,一切就會恢複原樣嗎?
然而就算真的決定遺忘,也不是說忘就忘。要完美裝出忘記一切的模樣,還需要一點時間。隻是在自己獨自困在“照理來說不存在的東西”裏時,時間仍然繼續前進。龍兒明白在自己原地踏步時,大家還是一步一步往前走。接下來升學或就業的選擇更是如此,總感覺自己在各方麵都被大家拋在腦後。
自己也清楚不該這樣。自己隻是適時修補發生的問題,從沒有主動做過什麼;想要選擇正確的路前進,卻連哪條路才是正確的都不知道。
或許我真的有如班導所說,腦袋的螺絲鬆脫了。不管怎麼說,畢竟媽媽可是高須泰子,搞不好螺絲、螺帽早在我沒注意時全部遺失。
“我……會不會……就此成為……廢人……!?”
原本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努力可靠的人——那個經過美化的自己不複存在,現在還剩下什麼?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麼?
“啊啊啊……”
一個人靠在窗邊自言自語的可怕魔少年低聲呻吟,窗台上滿是灰塵和枯葉的溝槽立刻吸引他的目光——把臉湊在上麵搞不好會冒出蕁麻疹。龍兒連忙從口袋拿出麵紙,若無其事地卷在食指上,一邊“啊——”,一邊像個壞婆婆般伸手抹過溝槽。
他也覺得自己很陰沉。
說到和陰沉的自己完全相反的人,腦中就會想到櫛枝實乃梨。
龍兒打從初次相遇就覺得她真的好開朗,願意對人稱不良少年的自己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她是我這個充滿自卑之人的目標。與老是低頭掩飾可怕長相的自己相比,實乃梨總是堂堂正正地仰望太陽,就像一朵盛開的金色向日葵。所以我才會向往她、喜歡她。
如今我更知道實乃梨的堅強。她並非隻有開朗、溫柔、可愛,還有一意孤行、意誌堅強到了可以稱為頑固的一麵。即使偶爾會傷到周圍的人(例如我!),實乃梨也不會改變自己、不會停下腳步……這是龍兒的發現。她就像朝著太陽、仰望天空綻放的健康向日葵……不,是鎖定太陽準備擊落它的飛彈發射裝置。
龍兒之所以結束對實乃梨的單戀,也是因為從近距離觀察實乃梨之後,知道自己“跟不上她”——不是不好的意思,而是真的覺得自己這種人無法追上她的堅強,以及她走在人生道路上的速度。不過就算喜歡的火苗熄滅,也不再對將來的發展懷抱希望——
“櫛枝……”
龍兒每天都在思考:如果有一天,我能夠變得像你一樣就好了。
對於龍兒來說,實乃梨仍然是理想與憧憬,龍兒希望變得和她一樣的心不曾改變。
“在你眼裏,我就好像是個垃圾吧……”
“才沒那回事——”
“咦咦咦!?”
龍兒因為過度震驚,身體跟不上轉身的速度;室內鞋一邊發出摩擦的聲響,一邊跌了個四腳朝天。
“……你從什麼時候待在那裏的!?”
“櫛枝,你這個便便藏,你一定把我當成卡斯特了吧……”{注:便便藏與卡斯特都是漫畫《熱門小馬》的登場角色}一臉認真的她微微皺眉,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睛閃閃發光:
“所以我才說‘沒那種事’,我又不是馬。”
她到底在這裏多久了?實乃梨俯看坐在地上的龍兒,在他麵前用力點頭。
“你的耳朵到底是怎麼了……!”
龍兒不禁癱倒在地,心髒為之加速跳動——這已經不能用“好心動”之類的話來形容。
為什麼實乃梨會在這個時候出現?而且她到底在說什麼?什麼馬?什麼便便藏?聽不懂啦!
而且她——“既然這樣,我就要使出必殺技Mustang
Special了!喝啊!”
“冷靜點!(你)好危險!冷靜下來!”
實乃梨突然開始奔跑,龍兒忍不住跳到她麵前伸出雙手,就像要擋住狂奔的馬匹。如果在學校裏這樣跑,鐵定會發生意外。
“咦?為什麼要攔住我?我隻是和平常一樣回教室而已。”
“誰會在屋子裏那樣跑啊!?哪裏平常了!”
聽到龍兒忍不住說出的真心話,“被念了”實乃梨當場轉換方向,手一揮跳起機器人舞,龍兒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對了,最近都忘了,這家夥經常這樣……
“怎麼了、怎麼了,高須同學?別讓靈魂從嘴巴冒出來,YOU也快點回教室去吧。待在這種邊境地帶幹什麼?”
“我才想問你在這裏做什麼……該不會是在跟蹤我吧?”
於是龍兒也配合從頭到尾不正經的實乃梨開玩笑。
“你在說什麼啊!”
實乃梨卻在此時突然恢複正常,茫然地看著龍兒:
“我是去體育老師辦公室還鑰匙,正準備回教室。你出現在這裏才奇怪吧?”
“我是——”
我是因為無法像你一樣。
無法像你一樣充滿活力地迎接每個嶄新的日子。我被許多事絆住,一直一個人原地踏步——隻是這樣的話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我是因為剛才戀窪說我的腦袋螺絲鬆掉了,才在這裏品味那股震驚。”
“咦?螺絲鬆了?為、為什麼?”
“因為我沒交升學就業意願調查表。另外還有昨天……睡昏頭之後說的話,似乎也讓她很擔心。”
“啊——Dream&Cry嗎?”
“那是什麼?女孩子之間是這麼說我的嗎……?”
可是實乃梨絕非是在玩弄龍兒。她走到窗邊,對著窗外冰冷的空氣吐出白色氣息,然後轉頭看向龍兒:
“大河能夠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好好好,太好了。”
然後揚起嘴角露出微笑:
“那時候,如果你們沒有跟我一起去……隻讓我一個人去找大河,現在情況又會是如何?搞不好不隻大河,連我都會遇難。想象那種‘假設’,連我也跟著Drcam&Cry。”
“……你也是?”
是啊——她發出很實乃梨,但又不像實乃梨的微妙聲音點點頭。
在吹拂臉頰的寒意下,龍兒與實乃梨保持一小段距離,把手放在相鄰的窗台上,兩人以同樣的姿勢縮起肩膀發抖。如果外麵正好有人看到,應該是一副很有趣的景象。
冰凍的薄雲仿佛冰沙浮在空中,不過天氣稱得上是晴天;問題是今天的北風依然有如凶器。窗前沒有遮蔽視野的建築物,可以看到遠處的街景。看往灰蒙蒙的住宅區,可以看見透天厝與公寓的屋頂不斷綿延,還有中間雖然被河流截斷,還是不停延伸到遠方的資源回收廠。可以看見兩根紅白相間的工廠大型煙囪,正在不停冒煙。這樣對環境沒有影響嗎?
“我原本以為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救她。”
身旁實乃梨的聲音隨著白霧一起飄來,龍兒斜眼看著白霧消散——實乃梨應該是在說大河的意外。
“可是事實上,她掉到那樣的懸崖底下,隻有我一個人根本救不了她。幸好我當時沒有誤判……再說我也懷疑隻有我一個人能夠找到大河嗎?高須竟然知道大河摔到哪裏——”
“那是因為——”
發出光芒,引領我到大河身邊的是——
“——我先看到那個掉在雪地上的發夾。”
伸長脖子的實乃梨從窗外看進來,兩人四目相對。龍兒忍不住看往旁邊,但是實乃梨沒有挪開視線:
“我本來以為那個發夾是大河送的,其實不是吧?是你原本打算送我卻沒送的禮物,所以大河才把它拿給我吧?根據我的推測,那是你打算在聖誕夜送我的禮物?”
“……!”
冷不防地一矢中的。
實乃梨似乎早就算準龍兒說不出話來,徑自點頭填補沉默的空白。其實她猜錯了,龍兒之所以沒送,純粹隻是因為忘記帶。但是龍兒當然說不出口,隻是默默看著實乃梨。
同時在心中感慨——她果然什麼都知道。
“為什麼你……”
“某位線人告訴我的。話說回來,對不起,我一開始真的不知道,一直以為是大河送我的禮物。”
*
龍兒一時無法反應她是為了什麼事道歉,但是實乃梨的表情始終很認真,以足以擊落太陽的視線直直看著龍兒:
“那……那個發夾你戴了一陣子,該不會是為了道歉吧?”
“是啊。”
我失去記憶,聖誕夜發生的事全部不記得了。所以高須同學也要和以前一樣,我們的相處方式不會有任何改變……原本一直貫徹這個態度傷害龍兒的實乃梨,第一次談起聖誕夜的事。她終於正麵迎接那個晚上,以及龍兒的心情。
“雖然我不接受的決定傷了你,但是我希望當著你的麵戴上那個發夾,表示對你的歉意。真是對不起。”
“這種事……”
傷害龍兒,等於承認自己明白龍兒的心意,搶先一步拒絕他的告白,而且直到現在也沒有忘記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