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說不出話來的大河以慢動作眨了兩次眼睛,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西點屋?泰泰?”
龍兒點頭說道:
“對。禮拜一到禮拜五,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時薪九百元。”
“可是泰泰不是過了中午才起床?她回到家已經清晨四、五點,而且……”
“我阻止過她,可是她不肯聽,從上個禮拜開始打工。”
“……這樣很累吧。”
大河的眼神帶著莫名的責備。然而龍兒一知道泰子要打工便趕緊加以阻止,可是泰子趁著龍兒上學時間打工,所以龍兒怎麼樣也阻止不了。
在放學之後,龍兒和大河來到別名“說教房”的麵談室裏,等待班導出現。
龍兒坐在麵談室中央擺放的四人桌前麵,而原本站在門口的大河像是要和龍兒保持最遠距離,繞了一大圈坐在窗子前的櫃子上,以粗魯的動作擺動雙腳。
比兩坪大一點的密閉空間莫名寂靜,隻能隱約聽見在運動場進行社團活動的學生吵鬧聲。隻要一不講話,整個空間就變成無聲狀態,令人感覺到壓迫感。
“聽說是那個——”
噠啦!龍兒用手指敲擊桌麵,仿佛在彈壞掉的鋼琴:
“常光顧的商店街店家在招募兼職人員,而且還可以把賣剩的蛋糕帶回家……”
“你好吵。”
“……什麼吵?”
“那個噠啦、噠啦的聲音。”
大河背靠著窗框,對著龍兒動了一下雙手手指。龍兒明白大河指的是什麼,於是雙手交握擺在桌麵上。
昨天放學之後,大河在家門口偶遇下班回家的泰子,得知泰子多了份白天的工作。
“可是泰泰為什麼要多找一份工作?”
“因為我說沒錢不能上大學。她說她會想辦法,隔天就跑去找工作了。”
“為了你的學費啊……身為‘母親’真是辛苦。”
“……被叫來這裏,應該是我還沒交升學就業意願調查表的關係。話說回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我也還沒交,所以應該是和你一樣的原因。”
“你為什麼還沒交?難道是不想和父母討論?”
“才不是,純粹隻是覺得太麻煩,所以忘了。”
大河坐在櫃子上,轉身對著窗戶玻璃吹氣,然後伸出食指在起霧的地方畫上一顆愛心。
“……!”
隨手畫下的圖案卻讓龍兒抖了一下肩膀。大河想對我表示什麼?愛心表示LOVE,而大河的LOVE——
“……龍兒你看。”
“喔、喔……”
“螳螂!”
“原來是螳螂……!”
龍兒差點趴在桌上。那個心型原來是螳螂的頭。大河接著畫上眼睛、觸須,補上身體和鐮刀,最後在上麵寫上:“KAMAKIRI!”{注:螳螂的日文發音}看來那的確是螳螂,既不是愛心也不是LOVE。
“你知道螳螂的漢字怎麼寫嗎?”
“蟲字邊,然後是教堂的堂……接著是蟲字邊加一郎的郎……”
“一朗的朗?蟲字邊?好像不對吧?”
龍兒不禁抬頭歎息。這個笨蛋——我為什麼要沒事去想多餘的事,以為大河想要對我表白,把自己搞得很累?
“再說,你的螳螂也畫錯了。螳螂的身體才不是那樣,它分成頭、胸、長長的腹部等三部分,還有翅膀。你到底有沒有看過啊?”
“有看過,前陣子還看到螳螂過馬路。小實拿雨傘戳它,它就逃走了。”
“前陣子?那真的是螳螂嗎?依你畫的圖來看,好像是身體很長的人。蟲的身體應該是這樣、這邊分開。”
龍兒起身走到大河旁邊,腳踩在櫃子隔板上探出身體,伸手修正大河的螳螂。
“啊!我的KAMAKIRI!”
“有什麼關係。”
龍兒用手指畫過的痕跡變成水滴,流下冰冷的窗子。他又嗬了一口氣,畫上莫名寫實的螳螂。可別小看曾是小學男生的我!我可是曾經裝了一整個塑膠袋的蚱蜢,然後忘在房間裏把泰子嚇哭。
“然後這邊是翅膀,肚子這麼長——”
“哇啊!這是什麼!才不是長這樣!你畫什麼鬼東西!絕對不對!”
一旁的大河想要修改龍兒的螳螂,龍兒也歪著肩膀擋住大河的雪白小手。
“就跟你說是這樣。然後肚子這裏有鐵線蟲在扭動——”
“什、什麼啦!那條線是什麼!?為什麼從那種地方伸出來!?看起來超惡心的!”
“對,很惡心!鐵線蟲隻要沾了水,就會這樣——喔!”
“哇啊!”
喀當!承受龍兒體重的櫃子隔板終於因為不勝負荷,突然發出巨大聲響之後鬆脫。龍兒想說明鐵線蟲的可怕,興奮過頭地踩翻腳下的隔板;飛起的隔板一角打到他的小腿。
“痛……痛痛痛……!”
“哇啊啊、嚇死人了!真是全世界最蠢的受傷法!哇啊!你流血了……”
龍兒坐在櫃子上翻起長褲,發現腿上的擦傷正在滲血。還好隻是擦傷,用麵紙壓一下就好了。
“可惡,鐵線蟲這個混蛋……!當時對我做的還不夠,現在還在詛咒我!”
“當時?什麼意思?”
“小時候的我在公園的泥巴地第一次看到鐵線蟲,害我嚇得丟開螳螂想要逃跑,腳卻陷入泥巴裏;穿的鞋子撿不回來,隻好光著腳回家!”
“話說回來,你小時候……也就是小學生……還背著書包……”
啊哈、啊哈、啊哈!不知道大河想到什麼,突然哈哈大笑,笑到肚子快要抽筋。她還一邊掩嘴看著龍兒,一邊小聲說道:“那張臉的小學生……”
“笑什麼笑!誰都當過小學生!”
“你比較特別!啊哈哈!真想看看!”
可惡!龍兒被大河笑得不太高興,於是挪動屁股往櫃子的另一端坐去。大河仍然笑個不停,還開心地拍著小手說道:“比我還小的龍兒。”
覺得自己喜歡的人小時候很特別——是嗎?
龍兒獨自看著大河開心的側臉思考。大河是否就是這樣在心裏獨自享受、珍惜龍兒小時候的回憶,還有日常生活的一來一往?
(可是我還是喜歡龍兒。)
她是否沒有告訴任何人,獨自以沒人看見的笑容反複回想這一切?反複回想,直到記憶隨著時光消逝——
“……你要笑到什麼時候?”
“啊,我真像個笨蛋,笑得太過分了。嗯!對了,你!”
兩人離得遠遠地坐在同一個櫃子。大河麵帶笑容拍了一下手,眼睛看向龍兒:
“我迷上小實打工的拉麵店了!聽小實說你也去過,對吧!”
“啊啊……你去過了?和誰?”
“一個人。小實找我去的。我一開始很排斥,她說有吧台的位子,要我不用擔心。麵真的超好吃!雖然甩麵的熱水很危險。”
“六道輪回啊。”
“普通拉麵加上蒜頭是最棒的組合!我已經去了三次。你隻去過一次?”
“嗯,和春田、能登一起去的。排了好久的隊。”
“可以多去幾次啊!六點之前去就不會排太久。小實還失望地說:‘高須同學他們隻來過一次,之後就不來了。’”
聳聳肩,麵露微笑的大河的言下之意是:她這麼說喔,太好了。這樣不是很好嗎?小實也對你有意思。
大河沒有把話直接說出口,八成是因為她決定除非龍兒要她幫忙,否則絕不插手。龍兒沒有回應大河的話,隻是看著她的臉。
大河幫龍兒把無法送出去的發夾交給實乃梨;發夾掉在雪地上時,她為了找發夾而摔落懸崖,在大雪中失蹤——龍兒想看看這些時候大河的表情。
忘記曾對龍兒表白的事,現在仍然努力幫忙龍兒與實乃梨——龍兒想知道大河的心裏在想什麼。即使明白她那有些雞婆的體貼隻是好意,龍兒還是想知道大河到底在想什麼。他想告訴她,如果這麼做會讓你受傷流血,拜托你住手,不要這樣。
大河沒有在意龍兒的沉默,轉過纖瘦的身體望向窗外,幾乎要把額頭抵上玻璃。
劉海已經留到鼻尖,從額頭到下巴的側臉輪廓微微泛著白光。隱約低下視線看向不知名前方的表情與嬌小的身體相比,看起來意外成熟。觸碰到窗戶玻璃的指尖也不是孩子氣的圓型,橢圓型的細長手指柔軟伸出。
螳螂塗鴉化為窗戶上的水滴,模糊變形。
櫛枝絕對不會喜歡上我——如果現在這麼說,一定會遭到大河的反駁。她會說:“不可能,小實喜歡你,她一定是誤會我和你的關係了。”——一定會這麼說吧。
如果我說櫛枝知道你喜歡我,所以她絕對不會喜歡我……大河一定會立刻回答:“那我不再喜歡你。我已經向失戀大明神許願,請他抹除對你的喜歡,所以沒關係。”
願望沒有實現——對了,她在過年時和北村……不,是她去“拜”北村。為了讓聖誕夜那晚沒能在一起的實乃梨和龍兒感情更好,她打算忽視自己的心意。
不發一語的龍兒喘不過氣,隻是看著大河修剪整齊、單薄透明的指甲前端透著光芒。
大河失蹤時,自己的想法十分明確。我絕對不會再放開大河的手;無論周圍怎麼看待我們之間的奇妙關係,我也絕對不離開大河——當時我確實是這麼發誓。
“……戀窪百合好慢。”
大河晃動雙腳,小聲抱怨。
龍兒突然閉上眼睛,忍耐仿佛已冰凍身體的暴風雪。
把我一個人丟在這種地方的人是大河。
放開我的手,漸行漸遠的人也是大河。
自己的心跳聲在耳朵深處熾熱回響,耳朵、喉嚨都覺得痛,臉頰也莫名發燙。龍兒不知不覺地用雙手按住臉頰。
“真是的——把人找來自己又不見人影,這個單身到底在搞——哇啊啊!?”
“唔喔!?”
就在此時,房裏發出比剛才更巨大的“喀當!”聲響;櫃子的頂板往前傾斜,龍兒和大河也跟著往前摔——櫃子撐不住兩名高中生的體重,終於被坐壞了。
“怎怎怎麼回事!?”大河一個漂亮的前滾翻,輕巧地跪坐在地,但是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至於膝蓋著地的龍兒隻顧著自己發麻的膝蓋,沒空對大河解釋。這種時候特別能看出運動神經的差異。
正當龍兒忍住痛楚不出聲時,眼前的門打開了。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啊!你們把櫃子弄壞了!”
剛進入說教房的戀窪百合,也就是單身(30)說聲“天啊!”,還故意把手上的文具掉滿地——真是冰河時期的反應。
“才不是!是鬧鬼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單身班導抓住大河的手把她拉起來,同時歎了口氣。“這下子怎麼辦~~”班導瞄了一眼隔板,再次重重歎息:“沒救了。”
“你們真是的——啊啊,居然做出這種事!一定是你們兩個剛剛坐在上麵對吧!”
不關我們的事——龍兒和大河以一模一樣的動作舉起一隻手在眼前不停揮舞。可是窗戶玻璃上的塗鴉就是不動如山的鐵證。即使塗鴉隻剩下幾道水痕,戀窪百合還是看穿在櫃子上發生的一切悲劇。看似受不了的她以比平常僵硬三倍的表情大聲說道:
“真拿你們沒轍……好了,給我坐下!”
“不要!啊,超過四點了!已經放學了,我要回家!”
這招看來對大河沒用。
“不準不準不準——走!馬上就結束了,快點坐下!”
不——要——十分不高興的大河幼稚地鬧起別扭。單身班導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龍兒旁邊的位子坐下。大河以翹腳的動作表示抗議,還把臉撇到一邊看向窗外。坐在對麵的單身班導皺起眉頭之後說道:
“知道我要說什麼嗎?你們兩個為什麼遲遲不交升學就業意願調查表?”
“對不起……不過我和家人還沒有達成共識。”
龍兒回答得很尷尬。大河沒有開口,隻是抓抓鼻子下方,仿佛一切與自己無關。
“高須同學和逢阪同學的成績都很優秀,隻要選擇要讀文組還是理組就好。你們應該都會被編入資優班。”
“等等,我真的——”
“高須同學說過是為了經濟問題而猶豫不決,不過這份調查表隻是用來當作分班參考,不會因為這張調查表填得好就得以推薦進入大學,所以不用想太多。”
單身班導將新的調查表和兩支鉛筆擺在兩人麵前,隻差沒說:“給我馬上寫好交出來!”
不過龍兒還是毅然決然地把調查表推回班導麵前:
“……如果我真的選擇升學,也真的編入國立大學誌願班,就沒機會說服媽媽改變主意了。再說……要讓我媽明年一整年對我充滿期待,也太辛苦她了。”
現在也是,如果讓泰子知道考試之外還要花多少錢,泰子一定會再多找幾份工作。
“我不希望給了她希望又背叛她,也不希望她那麼辛苦,所以打算說服她讓我放棄升學。我沒有爸爸,也不希望讓媽媽繼續吃苦。”
“隻有經濟方麵的問題嗎?打算升學的同學也有不同的問題。隻要有心,還有獎學金、低利助學貸款以及政府補助等方式。”
“我希望把那些管道讓給真正有心、有強烈需求的人。”
“也就是說——”
戀窪百合稍微挺起胸膛,正麵看著龍兒的臉:
“高須同學希望就業?雖然母親希望你升學,但是基於經濟考量無法如願?”
“是的……媽媽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隻會說些不切實際的話,完全沒辦法溝通,所以我們一直無法達成共識。”
“高須同學,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
“咚!”龍兒不禁看向班導拍打桌子的手。
“我們學校近幾年來的就業成績是‘零’喔。有學生重考,也有學生在家當米蟲,但沒有一個人是在三月畢業之後,四月就能成為正式職員開始工作的。其他高中或許有就業指導,也有企業前往招攬,甚至舉辦證照考試說明會——總之那些學校擁有為了高三生春季就職而準備的就業輔導係統,但是我們學校沒有。我希望你對這點做好心理準備。”
班導想說的是——從這間學校畢業的學生很難就業。龍兒搞不清楚班導這番話的動機,因而有些退縮。
“我沒有想得那麼遠……也沒有特別想從事哪一行,隻打算在高中畢業後能夠盡快安定下來,有不錯的收入而已。”
“……如果高須同學真的有那個‘打算’,我也會盡量協助你。對了,期中考結束之後要不要去打工?實際體驗一下工作的感覺或許不錯。”
“打工啊——嗯,也對。”
“不過我在想……高須同學,你過去是否不曾忤逆過母親?”
“……什麼?咦?忤逆?”
不懂話中含意的龍兒像個孩子一樣偏著頭。原本以為她會繼續解釋——
“那麼高須同學,連同我剛剛的問題,你再好好思考一下吧。”
可是戀窪百合的視線已經移到另一名問題兒童逢阪大河的身上:
“逢阪同學,你呢?你對將來有什麼想法?”
“……聽到龍兒說過經濟問題之後,我實在不想這麼說,但是——”
大河稍微看了一下龍兒的臉,停頓一會兒才低聲開口:
“……我家很有錢,可以一輩子不工作,所以也用不著念書。我沒有想做的事,父母死後的遺產都是我的,我隻想靠那筆錢活下去……所以我沒有什麼好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