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怎麼這樣……”
*
抱頭的戀窪百合幾乎快要撞到桌子:
“居然說沒有想做的事……想做什麼都可以喔?有興趣的事、向往的事……譬如想當歌手也行,也可以當漫畫家或旅行家。對了,學校老師如何?嗬嗬!怎樣?咦?不想?”
戀窪百合和嘟嘴沉默的大河側眼交換視線。看來疲憊的人不隻龍兒——也不隻有龍兒和大河。在場三人以三種姿勢陷入沉默。於是龍兒率先開口:
“……不升學這個選項真的這麼奇怪嗎?”
“沒那回事!”單身班導用力搖頭:
“不是那樣……我隻是希望你們能夠認清自己,為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後的自己做打算。我希望你們知道,自己必須按照自己決定的方式過活。那可是不能怨天尤人,也不能要求別人負責。”
“那我知道了。”
龍兒伸手拿起鉛筆,在調查表的空格填上文字。希望是“理組”,畢業後打算“就業”。
問題隻在於還沒獲得母親同意——應該無所謂吧。
我會努力讓泰子認清現實,反複和她溝通。如果她還是無法了解或認同,我又何必認真尋求她的同意?隻要自己決定、自己行動就夠了,沒有其他辦法。雖然班導說過就業不是條輕鬆的路,但是龍兒認為那是“唯一的路”。
如果那不是“打算”,那麼“打算”又是什麼?沒有該去的地方、沒有想去的地方。這樣的我該朝什麼方向前進?
沒有其他辦法,隻有這麼做了。既然認清這一點,當然該往那裏前進。
“泰子……媽媽不願意麵對現實的經濟問題,而我打算讓她明白這一點。她一直努力扮演母親的角色,也努力想要我認同她、對她放心,所以不斷勉強自己……我已經不想再讓她這麼做。不讓她吃苦就是我的目標。”
2年C班高須龍兒——寫上班級姓名之後,龍兒把調查表交給班導。班導粉紅色的嘴唇稍微動了一下,像是還想說些什麼——
“……我懂了。總之我先收下你的調查表。”
她把調查表收進資料夾裏。大河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看著她的舉動。
“那麼想辦法處理一下那個櫃子吧。逢阪同學你也寫一寫,寫完拿到教職員辦公室就可以回家了。”
龍兒轉頭看向他們弄壞的櫃子。龍兒也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處理。
不過戀窪百合在說完之後便離開說教房,房裏隻剩大河和龍兒。龍兒長歎一口氣,雖然感覺好累,還是得動手修好櫃子。這是自己的錯,怨不得別人。
“……沒辦法,我來看看要怎麼處理這個,你快點把調查表寫一寫。”
“我也來幫忙。”
“笨蛋,你隻會越幫越忙。想早點回家就快點寫。”
大河哼了一聲坐回椅子上:
“說什麼將來,蠢斃了……就憑一張紙能改變什麼……你就當你的好孩子吧。工作?真的假的?明明連打工都沒做過……”
“這是我認真思考的結論。沒有打工是因為泰子不準……你偶爾也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事情。”
龍兒決定先把櫃子中間的金屬隔板裝回去。幸好板子沒有扭曲變形,隻要小心把它重新放回原位就行了。他抓住有點重量的金屬板,屏住呼吸用膝蓋頂住板子,然後仔細地將它插回櫃子裏。
不發一語的大河先是望著龍兒的舉動,然後慢慢拉過調查表,麵對桌子彎腰。龍兒以為她終於願意寫了——
“你看!”
“……你在搞什麼啊!喂!不要亂來!”
大河右手拿著簡單折好的紙飛機。龍兒還來不及阻止,大河已經站了起來,跨過頂板脫離的櫃子,打開上麵有塗鴉痕跡的窗戶:
“飛吧——!”
“啊!”
她把紙飛機拋向寒冬的天空。紙飛機乘風在昏暗的天空下轉了一圈才落下。
“你這個……笨蛋!做什麼蠢事啊。走!我們去把紙飛機撿回來!真是的!”
“沒關係,那種東西不見就算了。”
望著窗外的大河仿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也不打算出去尋找不見蹤影的紙飛機。龍兒甚至看見她傲慢地呼出的白色氣息:
“根本不需要那種東西……什麼將來?什麼有興趣的事?誰知道啊!誰看得見將來?我也看不到啊!少說得一副很懂的樣子!叫我寫什麼?叫我指望什麼?反正希望的事也不見得會實現。無能為力還要試著努力,隻會跌落懸崖造成大騷動,給大家添麻煩……太陽穴的傷口讓我看清楚了。”
大河自暴自棄說出的這番話,龍兒實在無法反駁。怎麼祈求也不見得會實現——自己的想法正好與大河說的話吻合。
“甚至連去想都覺得多餘……反正你隻會叫我別說那種話。”
“我沒有那麼說。”
聽到龍兒的話,大河轉過頭來。
“……我的想法和你一樣。”
她看著點頭回應的龍兒,驚訝地睜大眼睛。龍兒繼續說道:
“我雖然不想這麼說,不過我們真的很怪吧。我貧窮,你富有——境遇明明完全相反,得到的結論卻是相同。”
“……為什麼?怎麼會?你不是想要就業嗎?”
“如果問我是不是真的想就業,我無法回答‘YES’。或許單身就是明白這點,才會對我說那些話吧。可是現實狀況就是這樣,我沒有其他選擇,隻能挑選就業這條路。這應該是‘正確答案’吧?應該符合我的‘打算’吧?”
自己試著說出口,才發覺這是不負責任的發言,也難怪班導會覺得不安。
我想或許自己打算將來在某天跌倒時,把一切怪罪於“因為當時隻有這條路可以選!”
“因為當時我認為自己是為了泰子好,所以這樣做沒錯!”——以這種方式逃避責任吧。
我覺得自己在前進之前,就已經先找好逃避的道路。為了泰子——這個理由當然不假,問題是我將選擇“正確選項”的想法當成免死金牌,把自己擺在安全的地方。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內,全世界的人都會認為“高須龍兒的選擇沒錯”“他是個好孩子”……我以能夠帶來如此結果的“正確選項”作為掩護。
事實上,龍兒很清楚自己隻是缺乏勇氣——沒有勇氣直視自己心中恐怖的空洞,也沒有勇氣麵對自己哪裏也去不了的無力感。
當然也沒有自信凝視自己親手丟出的球會飛到哪裏。話雖如此,但他並非絲毫沒有任何畏懼,能將自己的未來舍棄在寒冬的天空底下。這就是龍兒。
“你一定覺得我很沒用吧?快罵我吧,像平常一樣毫不留情地罵我一頓。”
“你……”
大河沒有罵他是狗、豬、蟲、狗屎還是狒狒,隻是閉上嘴巴看著腳尖,低聲說道:
“如果你那樣叫沒用,我又算什麼……?”
原本應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掌中老虎,此刻沒有櫃子可坐,隻能低頭看向窗外:
“你仍然看著前方,想著總會有辦法、要想想辦法。可是我……我連現在都看不見。”
大河的視線正在找尋不見蹤影的紙飛機軌跡。寒冬的天空逐漸轉暗,遠處城鎮一片昏暗,仿佛一波又一波直到海平麵的海浪。
“我一直、一——直、一————直否定現在的自己。我一直思考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
該怎麼做才能改變?”
隻有一個辦法——大河站在原地念念有詞:
“假如我的父母是很普通的父母……假如他們和普通人一樣過著同居生活、假如我們一家三口一起住在現在的大樓,情況會變得如何?你覺得呢?”
大河背對龍兒,臉靠著窗戶,繼續說下去:
“很普通的一家三口住在你家隔壁。我們很普通地在四月份成為同班同學。假如真是這樣,我和你會變成怎麼樣?”
大河不斷重複“很普通”三個字,聽得龍兒一頭霧水。接著他開始思考——四月時的他為了與櫛枝實乃梨同班而欣喜不已,當時大家還誤會他是不良少年,然後和大河相遇。
“……你應該還是會把要給北村的情書,放到我的書包裏吧。”
“是嗎?或許吧。”
“然後你會三更半夜跑來我家報仇……怎麼會有你這種女人。唉,算了。總之你跑來我家,我們姑且算是達成共識之後,你就很普通地回家,很普通地……對喔,如果你是在普通家庭長大的小孩,就不會做出跑來我家報仇這種事了。這麼一來我不會認識你,你也不會認識我。”
或許這樣你就不會喜歡我了——這句話當然沒說出口。龍兒一邊用膝蓋撐起鬆脫的櫃子頂板,一邊這麼想著。不過大河——
“……果然還是普通一點比較好。”
以自言自語一般的低聲說完,大河仍然背對龍兒。
“啊、有了!”
大河突然以想到什麼玩笑的模樣,用不像她的開朗聲音高聲叫道:
“我有想做的事!我想談個普通的戀愛!”
“啥……?”
“喀當!”龍兒手上的板子發出聲響,差點掉下去。
他連忙伸手扶好,卻平息不了紊亂的呼吸。這家夥剛才說什麼?她說戀愛?戀愛?也就是說——要和我談戀愛嗎!?
腦袋瞬間遭到重擊,龍兒害怕地抬起臉看著大河,僵硬的脖子因為害羞而發抖。大河,你想做什麼?你是以什麼表情對我說出這些話?可是……
“在很普通、很普通的家庭裏成長,成為普通的好孩子,普通地和某人相遇,普通地加深感情,普通地……我想要和普通人一樣談戀愛!我想要喜歡上某個人,而且對方也喜歡我,然後兩個人在一起。隻要這樣,隻要這樣——”
可是大河——
“……隻要這樣就很幸福了。我想要談個這樣的戀愛。”
轉身的大河看來似乎沒有指明戀愛對象,一臉仿佛肚子不舒服的痛苦表情。這個表情不對吧?龍兒忍不住想要開口吐槽。
和自己喜歡的高須龍兒在一起,為什麼會是這種表情——陰沉的表情、痛苦喘息而微張的嘴唇、苦澀緊鎖的眉間——?
怎麼會這樣?——他這才發現指甲刮到櫃子頂板,發出令人不舒服的聲音。龍兒把板子擺到一邊,凝神注視大河的臉,然後僵在原地。一股不對勁的感覺湧上心頭,就像一抹黑影聳立眼前。龍兒反射性地想到:
“……你和母親,真的相處愉快嗎?”
她會不會又受到什麼傷害,一個人孤單寂寞了——?
“為什麼這麼問?”
龍兒的手在空中揮舞,“幹嗎啦!?”大河不耐煩地甩開龍兒的手——雖然夠不著,可是就算碰到也沒有意義。
龍兒隻是想要問個清楚。她的父親是那種人;既然她說和母親相處愉快,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表情?
簡直就像一無所有;比當初相遇時更加……
“我們相處得很愉快,非常愉快。”
“真的嗎?”
“畢竟我們沒有住在一起。至少以現在來看,絕對比高須家母子的感情更好。”
“……我和泰子沒有吵架。”
大河挑眉說聲“是嗎?那就好”便轉身走開。
“喂,你要去哪裏?調查表怎麼辦!?”
“我要回家了。誰管它怎麼辦。”
大河沒有回頭,順勢大步走出說教房。“啪!”房裏響起關門聲,龍兒又被拋在腦後。伸出的手遭到拒絕,如今隻剩下龍兒一個人,他想踏一踏夢裏看見的雪地。
不過他沒有勇氣追趕大河。
好孩子龍兒必須把這個櫃子修好,然後去找應該在教職員辦公室裏等待的單身(30),報告大河已經回家了。
龍兒先回教室整理東西,拿著書包打開教職員辦公室的門。照理來說大河回家不關他的事,不過基於禮貌,他還是保持恭敬的態度來到這裏。
嘴裏說聲“報告”並且點個頭,龍兒踏入教職員辦公室。現在早過了放學時間,老師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寫東西或聊天。辦公室裏的麵談區傳出吵鬧的聲音,就連站在門口的龍兒都能聽見。
戀窪百合一手拿著紅筆,似乎正在改小考考卷。正當龍兒想出聲叫她之時——
“戀窪老師也來說說她!”
從麵談區探出頭的學年主任搶先一步,讓龍兒隻能把話吞下去,稍微往後退。
“川島完全不聽我說的話。”
“人家前陣子不是拒絕了嗎——?”
喔!龍兒不禁睜大眼睛——以這對魔眼摧毀教職員辦公室,在校內發動政變!從今天起我就是老師!當然不可能。
“啊……”
看到跟在學年主任和另一位老師後麵出現的亞美,龍兒不禁嚇了一跳。看到龍兒的亞美張開嘴巴,不過沒有和他打招呼:唉呀~~這不是高須同學嗎☆
“好了好了,話雖如此,也該尊重川島同學的意願……啊、高須同學!逢阪同學呢!?”
“啊——呃,她逃走了。”
“咦——!?為什麼!?”
“就算你問我為什麼……抱歉,我要回家了。”
“老師,我也可以回家了嗎——?我回去~~了。”
“啊啊啊,你們都給我等一下!”
單身班導看看龍兒與亞美,又看向想對亞美說些什麼的老師,拿著紅筆起身說道:
“呃,高須同學在那裏等一下!至於川島同學……”
戀窪老師!其他地方又傳來叫聲。單身(30)今天特別受歡迎。
“啊、抱歉,等我一下。有什麼事!?”
“好像是教材業者來了。”
“哇啊,對了!請他等……不、沒什麼,這樣不太好——”
單身(30)右手轉著筆,慌張到連話都說不好。龍兒知道亞美斜眼瞄著戀窪——“啊、川島!”“川島同學跑了!”——接著朝教職員辦公室前門衝去。老師們吃驚看著她的瞬間,龍兒也往後門逃跑。“等等!”單身(30)在他身後大叫。怎麼可能等!龍兒也不打算幫忙把大河抓回來。
龍兒和亞美在走廊上會合。他們雖然不認為老師們會追出來,但還是三步並做兩步地往樓下狂奔,像是比賽般來到鞋櫃。龍兒覺得自己是共犯,幫亞美撿起掉落的鞋子準備遞還給她。不過亞美從那次校外教學以來,第一句開口說的話竟然是——
“你幹嗎!多管閑事!拜托你不要跟著我——”
“啥,我哪有跟著你!”
“喂,快點還我!你想對我的鞋子做什麼!?變態!”
氣死人了!有必要這樣說話嗎?龍兒的腦袋瞬間氣到一片空白,近乎無意識地把撿到的鞋子用力一扔。
“給我飛吧!”
*
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龍兒直到現在還是不明白。總之就是亞美對龍兒說了要和他“絕交”。
根據亞美的說法,她討厭龍兒,也討厭她自己,因為兩人都是笨蛋所以討厭。而龍兒被實乃梨甩掉的原因,是因為亞美對實乃梨說了什麼。
亞美在校外教學第二天對龍兒說要絕交,於是一直持續到今天。
她明顯在回避龍兒,避不掉時就加以無視。龍兒很希望亞美可以解釋清楚,至少簡單說明一下為什麼要這樣,但是卻連發問的機會都沒有。
“真虧你能夠無視我這麼久。”
“……”
“你也一直把櫛枝當透明人。”
“……有意見嗎?”
“真是幼稚!你是國中生嗎?不,根本就是小學生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