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卷 第1章 第一章(1 / 3)

對策?當然沒有。

就像討厭蜘蛛的人一不小心迎麵撞上蜘蛛網、討厭蛇的人踩到蛇、殺人犯遇到警察一樣,龍兒轉身順勢逃跑。對方如果真是蜘蛛、蛇或是警察,或許還可以選擇「戰鬥」指令,問題在於擋住去路的人是母親,不能以棍棒毆打(再說也沒有裝備棍棒丫不對,言詞上的傷害遠遠超過棍棒毆打。母親——泰子臉色鐵青地跌坐在地。

但是自己卻頭也不回地跑開。

「……唔哇!」

「喔……!?小、心點!」

大河不小心失去平衡,龍兒迅速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河圓睜的眼裏瞬間發出強烈的光芒。龍兒握著她的手用力拉起,腳陷入鬆軟雪中的大河勉強重新站好,繼續往前奔跑。握在一起的手已經分不開了。

兩個人沒有撐傘,跌跌撞撞地在下雪的夜裏逃跑,隻是一味地奔跑。大河一定也同樣拚命。兩人不斷吐出白霧專心奔跑,一心隻想逃離那個地方。

泰子自私的保護欲望擋在自認空虛的龍兒麵前,使他認為無法呼應泰子就失去存在意義。另一方麵,大河的母親想把大河從龍兒身邊帶走,也成為他們的阻礙。

這一切對龍兒來說都是敵人,因此以嚴詞攻擊取代棍棒毆打後,他也隻能轉身逃跑。

他身旁有大河。

龍兒重新握緊大河的手,毫不隱藏自己的掌心滿是汗水。

在逃走的瞬間,這隻手想要的,以及想要這隻手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大河的手。龍兒想和大河一起逃離,而且大河也是。雖然不清楚阻擋在大河麵前的敵人全貌,但是能夠確定她希望在被帶走之前和龍兒一起逃離。

兩名母親會開車追來吧?所以他們盡量逃進車輛無法通行的窄小巷弄,從住宅區之間穿越,然後漫無目的地亂竄。接著、然後——問題是。

問題是說真的……

「要過橋了,小心一點。」

隻要龍兒選擇問一聲並且得到回答就以足夠。

「橋……」

「我們過橋去隔壁城鎮搭公車。繼續待在這裏會被抓到,搭電車也跑不遠。」

隻要問出大河的心情就夠了。然後我要將自己那份複雜而且即將滿溢的心情,盡情向大河傾訴。隻要這樣就好。聽到大河親口說出對我的真實感受,以及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大河。好想問、好想說——隻是如此而已。

如果這麼簡單就能解決,相信世界也會為之變色,一切都有嶄新的開始。龍兒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髒正在瘋狂跳動。

然而事情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每次呼吸,低於冰點的空氣就會傷害呼吸器官的細胞。在不斷從天上飄下的白雪另一頭,兩排街燈照亮大橋上的人行道,光線顯得十分朦朧。這條路跨過晚上看起來一片漆黑的河流通往隔壁城鎮,但是前方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因為是漫無目的地逃離,所以根本不知道最後會到達何處。

龍兒朝有枯草掩護的河濱步道走去,現在隻能前進。拉著大河的他小心注意四周,然後穿越雙線道車道。他們兩人趁著小卡車發出嘈雜聲響開上水泥大橋時,偷偷跑到橋上。

但是。

「……啊,錢!」

有錢才能搭公車。都已經走到橋的三分之一,兩人才想起這麼簡單的事情。

「糟糕!對了,沒有帶錢!」

沒有停下腳步的龍兒忍不住蹙眉。居然在這個時候犯下這種失誤。錢包裏隻有零錢,家用金融卡沒帶出來,而從阿爾卑斯那裏拿到的薪水,又被自己摔在泰子腳邊。

「別擔心!我身上應該有不少錢!」

大河邊跑邊從口袋拿出貓臉錢包,放開牽著龍兒的手,用凍僵的手指拉開拉鏈:

「你看你看,1OOOO元鈔票有一張、兩張……」

「邊跑邊做這種事很危險的,小心等一下跌倒。」

「可是要先確認一下!你也不放心吧?還有1OOO元鈔票2、3、4……沒有零錢。」

大河以笨拙的手法,開始數起掏出來的鈔票。接著——

「啊、口袋裏有沙沙聲,難道是鈔票?啊、什麼嘛,原來是收據。」

就在她嘟嘴的瞬間,河麵突然刮起一陣夾雜雪花的大風,從側麵吹向正在過橋的兩人。

大風瞬間吹走露出敞開錢包的24OOO元鈔票。

「……」

「……」

兩個人說不出半句話來。

鈔票乘著強風翩翩起舞、愈飛愈高,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仿佛在捉弄兩人的視線。「啊、啊、啊。」、「喔、喔、喔。」……從旁人眼中看來,恐怕會認為這兩個怪人正在召喚死去海狗消失在空中的靈魂。可是大河與龍兒相當認真,拚命伸手想抓住在空中飛舞的鈔票。然而鈔票就像在嘲笑兩人,隨著橋下吹來的風改變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

兩人跟著風,三步並做兩步穿越馬路上斷續的車陣,一起衝到欄杆前麵伸手一抓。

「……」

「……」

24OOO元的鈔票刻意掠過兩人伸出的手指,飄然飛落漆黑的河麵。

橋上兩人的手指空虛劃過細雪飛舞的天空往下伸,隻是已經看不見底下的河麵漂浮任何東西。無論怎麼哭泣、如何呼喚,河水永不止息,而且毫不留情。

兩人同時看向彼此。

「……」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你你你這家夥幹嘛一臉了然於心的冷靜表情!?這下子該怎麼辦!?」

「……」

大河抓著欄杆往下看,龍兒的姿勢與在一旁大叫的大河相同。他並不是了然於心,而是愣住了。說不出話是因為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連想叫都叫不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

是那個嗎?

所謂的「天譴」?因果報應?

不斷飄落的雪紛紛落人流動的河裏。龍兒傻傻望著,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對於犧牲人生、生下自己並且撫養長大的母親說出「那是錯的」的罪有這麼重嗎?不過我所說的都是事實,不把我生下來才是正確的選擇。我隻是喊出事實,就落得這般下場嗎?就該有這番遭遇嗎?

不斷說些華而不實的話,不斷忍耐再忍耐,最後變成犧牲。如果不這麼做、不對命運低頭,我便無法活下去嗎?我連公車也不能搭嗎?

有這麼罪孽深重嗎?

「到底該怎麼辦啊!?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大河不斷重複這幾個字,同時雙手抱頭擺出課堂上打瞌睡的姿勢,趴在欄杆上。

兩個人都無話可說。

在動彈不得的龍兒身邊,穿著雪白安哥拉外套的肩膀也屏息僵住。細小雪片不斷落在她的肩膀、龍兒剛才幫她包住頭和雙頰的喀什米爾圍巾,還有流泄背後的卷發上,一片接著一片,無窮無盡。龍兒的羽絨夾克肩上、背上,還有臉上也滿是雪花。

從河岸步道到大橋上。

神聖情人節的晚上八點。

白雪在夜空裏飛舞,地上結起有如冰沙的薄冰。兩人終於停下腳步。

看向大橋另一端——那裏是普通的住宅區,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燈光全隔著白色霧氣。在持續無聲飄落的白雪隔絕下,無法抵達的大橋盡頭,仿佛是遙不可及的世界。

沒錢不能搭公車也不能搭電車,哪裏也去不了。或許是天氣冷的關係,身體不停發抖。光是站在原地不動幾分鍾,關節已經冷到發僵。但是保時捷或許會趁他們兩人站在這裏時追上,不能繼續發呆。

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龍兒看向大河彎起的纖細背部,思考大河在想什麼。不安、絕望、後悔——總之可以確定她正在詛咒自己的笨拙。隻見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抓住龍兒圍巾守護的腦袋到了發抖的地步。其實她更想把頭發抓亂吧?

「龍兒,怎麼辦?」

龍兒無法回答,隻能呆立在雪中,連一句「你想怎麼做?」都問不出口。

問不出口是否因為這句話包含要大河負責的意思?我隻是按照你的希望去做、錯不在我、我是個要女人背負逃亡責任的男人——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但是問不出「大河想怎麼做」的恐懼確實存在,隻不過龍兒害怕其他事。

龍兒發現自己隻是拚命假裝忙著逃跑,企圖不去正視恐懼,因此不由自主繃緊背脊。

大河為了和自己一起逃離,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僅僅如此就能夠百分之百確定她想和我在一起。但是問題是……

老實說,我很害怕。

我知道自己的情況。當時大河的母親出現,告訴我要帶走大河時,我一心隻想逃避。無論如何、不管做什麼、發生什麼事,我都無法忍受與大河分開。沒有大河的地方,我活不下去。就算問我原因,答案也隻能等待事後再去摸索。在我決心舍棄母親守護的高須家時,我的手握住大河,這是我真正的心意。

可是我不清楚大河怎麼想,甚至可以說我根本不想知道。

其中的理由、為什麼會害怕、為什麼無法說出口、不敢正視。

「大河。」

都是因為我有預感這會造成血紅傷口裂開。

每次不希望猜中的預感,往往都會發生。

「……走吧。不管怎麼說,待在這裏都不是辦法。」

龍兒硬是擠出聲音,再一次抓住大河纖細的手指。「走吧。」試圖拉著大河前進。

大河的身體像鍾擺般晃了幾下。

「走……要走去哪裏……」

晃了幾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龍兒覺得預感愈來愈靠近現實。

龍兒感覺在開口之前,現實的輪廓一點一滴變得愈來愈鮮明。比方說大河身體的搖晃,還有最後那句現實的話語。大河舍棄棲身之處的原因、被丟在高須家隔壁大樓的原因,還有大河不願待在母親身邊的原因,以及不曉得是否包含上述這幾點,大河母親要拆散我和大河的原因。

預感是正確的。

傷口——好可怕。龍兒不禁發抖。

大河緩緩抬頭,手仍然握住龍兒的手:

「……已經,沒錢了。」

她看向龍兒的眼睛:

「沒了,真的沒了。」

「……我知道,不就是剛才被你撒出去了嗎?」

是啦是啦,就是那樣。龍兒自暴自棄地對大河點頭,然而卻沒辦法一笑置之。

「那個,我跟你說……恩……」

大河放開握在一起的手,撥開臉頰上的頭發,把手插入自己的口袋裏。

恐怖的場麵也許就要開始。龍兒因為本能的反應不想望向大河的眼睛,他害怕被大河漆黑的雙眸凝視。

「有件事我非得要告訴你。」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大河發生什麼事了?龍兒害怕知道這些。大河早已成為人生裏毋庸置疑的一部分,現在又是什麼樣的利刃要割開、撕裂她和我的身體、血肉與心靈?龍兒的臉頰不由得扭曲。大河又重複了一次:要告訴你。

「我真的沒錢了。錢包裏的那些是我最後的財產,戶頭裏麵已經空了。今年以來我沒有收到任何彙款,裏麵雖然有不少錢,但是被我陸陸續續十萬、二十萬地慢慢提領,已經差不多領完了。」

「——!」

純白的火焰從眼睛、耳朵、鼻子噴出。

所以。

果然。

果然、果然、果然,最大的罪魁禍首果然是他!龍兒顫抖到了無法停止的地步,內心想著:幹脆爆發吧。忍耐根本不合理又難受。痛苦得不得了的他忍不住激動問道:

「那個老頭到底在搞什麼!?」

龍兒發出有如吃了毒藥卻咽不下去的瘋狂叫喊。毒藥飛濺四周,大河八成也受到汙染,可是湧上喉頭的劇毒卻讓龍兒痛苦得無法忍受。

那個老頭又來摻一腳!又來折磨大河!又用這種做法讓大河痛苦——可惡,既然這樣就給我去死吧。

「別再讓那家夥插手你的人生!」

給我消失!

大河稍微低下頭,仿佛在接受龍兒吐出的詛咒。「他沒有插手。」龍兒隱約聽見近乎耳邊呢喃的聲音。

「……聽說是官司打輸了。他之前一直在打官司。」

雪花落在大河的劉海上,不停晃動。

「所以爸爸和夕一起逃亡。他必須支付一筆相當驚人的金額,聽說就算宣告破產也得支付。公司、房子、車子,全都沒了。那間房子也已經不再屬於我,我是非法侵占。」

白色黏土上有彈珠眼睛、枯葉鼻子,還有樹枝嘴巴。在蠟筆畫出的橢圓形上,有圓眼睛、三角形鼻子和四角形嘴巴——沒有血色也沒有溫度。

這是大河的臉。

「爸爸逃走了,接下來會怎麼樣?總有一天會被逮捕嗎?我不知道。結果他到底從事什麼工作?做過工作嗎?我連這些都不清楚……不曾認為有什麼不對,甚至不曉得他變成這樣。一直到那次校外教學時,媽媽來找我,我才知道。我原先也不曉得媽媽即將再婚。」

「為什麼你沒告訴我?」龍兒甚至不知道是自己的聲音如此詢問,還以為是從遙遠次元盡頭傳來的警鍾。

「對不起。我沒告訴你,對不起。」

然後呢?你有什麼打算?

焦慮的龍兒不靈光的說話方式,仿佛是在夢中。

「媽媽表示要收養我,所以我告訴她,那就買下我現在住的房子,讓我繼續住在那裏,和爸爸一樣彙錢給我。我甚至說如果她不願意,幹脆放我自生自滅。我雖然笨拙,多少還能找到工作,我會自己想辦法活下去。可是媽媽反對。媽媽和我不同,她想和爸爸徹底了斷,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是『逢阪陸郎的女兒』,所以爭取到我的監護權,要帶我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我突然覺得如果夕在就好——」

今天之前大河的臉。想用謊言將一切輕描淡寫的大河,偶爾會仿佛窺見真正絕望的空虛眼神。在說教房裏大喊的那番話。應該能夠傳達的心情。

想要傳達的心情。

「——龍兒?」

龍兒被這一切打倒,不由得屈服了。

他掩麵蹲在大河腳邊,屏住呼吸拚命咽下快溢出雙手的嗚咽。可是哭解決不了事情,也沒有任何幫助。

「哈哈哈……」

大河笑了。

好像有什麼溫暖輕柔的東西蓋在龍兒用手抱住的腦袋上。那是沾上大河的體溫,龍兒借她的圍巾。「是我有問題吧。」蹲下的大河在龍兒麵前伸出雙手,連同圍巾一起抱住龍兒。她的輕聲呢喃讓龍兒後腦勺發抖,碰觸龍兒鼻子的長發十分冰冷。兩人頭上的小雪依然不停落在河麵與城鎮上。

「隻會搞出這種事。」

在圍巾與大河體溫的守護下,眼淚繼續打濕龍兒的臉頰。如果你有問題,我也不正常。龍兒發不出聲音。對我來說不可或缺的逢阪大河若是有問題,那麼我高須龍兒也不正常——說不出來,隻有嗚咽瘋狂燃燒喉嚨深處。叫出不來、沒有容身之處、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連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沒有。

龍兒拚命起身伸出雙手,他想告訴大河,無論待在哪裏、無論這裏是哪裏,隻有自己絕對不會改變、持續存在的事實絕對不會改變。龍兒使盡全力、以生命所有的力量緊抱大河。

「為什麼你……」

大河也用力回抱龍兒:

「願意待在我身邊……?」

笨蛋!龍兒並沒有大喊,反而抬起臉,把下巴埋在大河的發旋裏,仰望飄雪的天空。淚濕的臉頰一下子凍得冰冷。

「……你不懂嗎!?真的不懂嗎!?」

夜空沒有星星,看不見指引方向的星座,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隻知道大河在自己的懷中,而自己就在大河在的地方。

這是唯一能夠確定的事。

「我應該存在的地方,除了這裏還有其他地方嗎!?」

閃爍的眼睛發出比星星更加強烈的光芒。

咦?大河忍不住眨動眼睛。龍兒的眼皮似乎看向光亮的地方,忍不住輕輕顫抖。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就連龍兒也不禁驚訝地輕輕放手。自己無法理解的所有問題,原來答案全部都在這裏。

龍兒離開半步,把黏在大河臉上的頭發撥到耳後,彎腰看著下方的雪白臉蛋。「這裏?」龍兒點頭回應,以掌心觸摸如此反問的臉頰。柔滑到幾乎融化的臉頰依然僵硬,但是已經恢複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