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龍兒最後再一次重重點頭,毫不遲疑地層現他的決心:
「沒錯,就在這裏。」
雖然不清楚為什麼,但是這個答案肯定沒錯。做出決定的人是我自己。龍兒的肺部吸滿冰冷的空氣,慢慢地吐出白色氣息。腳下的薄冰融化,又積上剛落下的雪,層層堆積。如果仔細注意,會發現橋邊欄杆與大河的頭發都堆積富含水氣的雪。
老實說龍兒不明白,為什麼沒能弄懂原來自己早已經抵達這裏。
如果大河不願意,她會踢我、踹我、暴怒、頭錘,使出一切方法逃走。她的尺寸雖然隻有手心大小,不過老虎還是老虎。龍兒即使有這個想法,可是他不想讓大河逃走,所以做了一個假動作——他拿下頭上的圍巾掛在脖子上,側著臉順勢前進一大步。
人類為什麼會做這個動作?不管是證明、約定、誓言、沒意義、練習、本能、還是口唇期什麼的,原因已經不再重要。
為了守護自己、守護大河、守護我們的關係、守護這一切,龍兒踏進自己以理性全力構築的絕對禁忌。
我們不是父女、不是兄妹、不是姊弟,也不是朋友,更不是房東與食客。我們隻是同班同學,但又不是單純的同學,不是鄰居,沒有主從關係,沒有基於主從關係擬似家人的關係,也不是彼此暗戀對象的好朋友。他知道自己這麼做,一切危險的關係都會摧毀,也知道這麼做,兩人之間舒適的間隔緩衝將會全部消失。然而他依然想接觸。
龍兒想要親吻大河。
與雪花飄落的間隔相同,龍兒一秒一秒等速前進縮短距離。這一切皆是不可逆的動作,絕對無法還原。
以嘴唇接觸嘴唇。
直到碰觸之前都沒注意到龍兒靠近的大河,溫暖的氣息瞬間抖了一下。
反正隻是稍微碰一下,不要緊。就像可愛小狗的舉動,稍微把嘴巴靠過來……接著他用右手抓住大河的後腦勺,稍加用力將她推近自己。
不願離開接觸的嘴唇,仿佛在避免大河逃開。
明明是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己的背卻在發抖。其他人也會接吻——他們都是這樣嗎?嘴唇的觸感柔軟炙熱到了恐怖的地步,太刺激了。緊張、感慨、情緒等等全都拋到九霄雲外。來自互相接觸的嘴唇,快要融化的甜美觸感竄過腦髓,心髒的跳動也加速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帶電的長槍由皮膚內側穿透。正如同理化課所教導的內容,感覺就是一種電流。閃電奔流衝擊腦神經,在眼睛深處綻放火花。
人類居然會做這麼了不起的舉動。
這種動作,非常——
「你——」
不持久。
「……你吻我?」
大河繞過龍兒放鬆的右手下方,轉身拉出一步的距離,接著以有如野獸發出強光的濕潤雙眼看著龍兒,似乎打算隱藏重要寶物的雙手輕掩淺色嘴唇,不停搖晃頭發。
「……吻了。」
我吻了大河。
「吻、吻吻吻、吻了……?」
「吻了吻了吻了!」
真的吻了。
龍兒以發抖的動作頻頻點頭,同時也用單手遮住自己的嘴唇。這個情況絕不普通。這麼驚人是因為兩個人第一次接吻?將來總有一天會習慣嗎?這種事情也會習慣嗎?龍兒無法正視大河的臉,東張西望的他什麼也沒看進眼裏。可是身體與戰栗的內心並非相連,身體還想做出恐怖的事,也許再吻一次會更鎮定。不,搞不好更可怕。因此龍兒伸出手——
「……唔喔喔……你這個混蛋……!」
但是卻被另一隻手壓製。大河的全身由劇毒構成,這一點龍兒打從相遇那天便親身體驗,因此絕對碰不得,可是他——現在已經太遲。龍兒已經嚐過了。龍兒嚐到的毒,將會甜美又痛苦地瘋狂侵蝕他的身體。
從這一步往前走會走到哪裏,自己也無法控製。他全力扭動身體,幾乎快把身體扭斷。「不過我想看看能夠走到哪裏。」「不是現在。」龍兒離開大河一步。「可是我想試著走到目的地。」「別走,傻瓜。」遠離兩步。距離三步的龍兒搖搖頭,他無法拋開一切,然後順從無窮無盡的欲望墮落。
「你、你……」
龍兒好像喝醉酒一般,以危險的動作搖晃徘徊,背部碰到大橋堅固的欄杆,順勢緊緊抓住積雪的欄杆。大河的靴子逐漸進入搖曳的視線範圍。
「喂、等等!走開走開走開!別過來!」
不可以!不準過來!別過來!龍兒拚命大喊,深怕大河聽不懂。他爬上水泥欄杆,視線離開不停流動的河麵,斜著身體低聲說道。他緊緊咬著嘴唇,一時之間忘不了剛才那種腦漿都快融化的觸感,變得不知所措。
對了,快點回想起來。我們選擇的容身之處快被大人奪走了,大河也伸手要抓住我的身體,跨越兩人的距離,肌膚直接接觸。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會被拆散。
不行,我不要,絕對不要。龍兒雙手抓住稍微被雪弄濕的冰冷頭發。鼻尖聞到距離腳下兩公尺,在暗夜裏川流不息的河水氣味。我該怎麼辦才好?必須跨越這個局麵,與大河一起守護我們的容身之處,不讓它被奪走。龍兒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在欄杆上彎腰思考。有沒有什麼辦法?該逃往哪裏好?拜托了,有沒有誰可以給我這個愛撒嬌的小鬼,來個震撼腦袋的戲劇性發展——
「咿呀啊——!」
「噗喔!」
——大河出手了。
比耳朵稍微高一點的右後方傅來怪叫聲,龍兒同時遭到襲擊,幾乎往旁邊飛去一大步,站不穩的龍兒不由得雙手抓住欄杆。但是——
「你你你你這家夥要噗噗噗噗笨笨笨、笨、笨笨、笨——」
「啥啥啥、喂、啊啊啊!」
大河單手抓住龍兒的背後衣領,腳步左右搖晃。雖然步伐看來不穩,實際上腰部穩如泰山,包裹在大衣下的上半身使出俐落的回旋動作,狠狠揮拳痛毆龍兒: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住手……真的很……痛……啊啊……」
「你這家夥!到底要笨到什麼地步!?」
「不要打了,真的、你……唔哇!」
龍兒認真防禦的雙手被幹脆甩開,不由得東倒西歪。他不曉得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果然不該吻她嗎?她是因為這樣而生氣嗎?可是——
「賞你巴掌真是對不起!」
大河的聲音帶著嘶啞,仿佛是在慘叫。龍兒隻知道一件事:大河認為自己具備驚人破壞力的「掌底破!」與「直拳突擊!」隻不過是「巴掌——」。如此評價實在太低了,它們絕對不隻是巴掌。
「可是打在你身,痛在我手!」
「哪有那種事!?唔喔喔……!」
龍兒忍不住伸出右手想要吐槽,卻被大河用左手手背輕易擋開。
「你再給我投河自盡試試!我絕對、絕對、絕對……」
「咕耶耶耶……!」
大河似乎誤會什麼,雙手牢牢勒住龍兒的衣領。在她仰望的雙眼裏——
「我絕對會殺了你……!」
搖曳低吼猛獸的認真。
龍兒無法移開視線,不去正視她的可怕。
超高溫的血液湧上大河冰冷蒼白的臉頰,她露出女王虎的獠牙,龍兒的身體僅僅是被瞪視,就已經嚇到仿佛遭到撕裂。大河吐出的白色熱氣,殘暴地吹向龍兒鼻尖:
「我也曾經想過如果自己不在這世上該有多好!想過……想過好幾次!唔……」
聲音抖了一下。大河薔薇色的臉頰滿是淚水,柔軟的嘴唇扭曲,抓著龍兒衣領的雪白小手止不住發抖:
「可是我活著……那是因為……!」
龍兒總算搞清楚是什麼誤會讓大河如此衝動,可是他的脖子被狠狠勒住,無法讓大河冷靜下來,也沒辦法解開她的誤會。龍兒覺得大河這家夥真是笨到可以。不但笨手笨腳、老是判斷錯誤,而且十分暴力、不聽別人說話,隻有力氣很大,還有——
「那是因為有你!」
還有很直接。
嗚……即使喉嚨發出嗚咽聲響,大河仍然沒有移開視線,隻是直直抬起臉龐,手裏拉扯龍兒的領口,以哭泣的表情吐露再也真心不過的心裏話。大河以讓人躲不開的強大力量,捧著自己赤裸的心,下定決心奔向龍兒,並且流淚大叫。
為了唯一的戀慕之心賭上性命。
「因為我喜歡你!」
大河如此吼道。
有如火焰、箭矢、老虎、子彈、光線一般熾熱、快速、強烈,大河的聲音射穿龍兒的心髒。貫穿,然後點火,比起拳打腳踢更加強烈,甚至撼動龍兒的生命,燃燒殆盡之後留下一片焦土。疼痛滾燙難受——你……
「你想殺了我嗎……!?」
龍兒也傾盡全力喊出真心話。
「我真的想殺了你!沒錯,我一直對你很火大!剛剛那是什麼!?你剛剛對泰泰說的那些話是什麼!?」
「那、那是……」
「少給我找借口,禿頭!」
大河用力搖晃抓住的衣襟,快要腦震蕩的暈眩讓龍兒眼前一片黑。
「不準你再說那種話!什麼叫如果沒生下你就好?不準你再說這種話!我不準!你一定要活著!不管你喜歡誰、無論你接下來和誰一起生活都沒關係!我會繼續存在這裏,隻為了一個原因,因為我想看著你、看著高須龍兒!隻是為了這個理由!即使對你來說我什麼都不是也無所謂,我想待在你的附近……隻有這樣!可是、可是你卻吻了我,所以……所以!我想!待在你身邊!決定要待在你身邊!已經決定好了!已經、已經、已經……!這樣你清楚嗎……!」
大河粗魯的手指突然離開龍兒的羽絨夾克。
大河幾乎要放聲大哭。龍兒想要再次擁抱眼前這個別人說得再多還是聽不懂的女生。可是就在他踏出腳步的瞬間,「喔!?」鬆軟的雪害得鞋底打滑,這隻能說是倒黴。
「喂!聽懂了沒有!?」
「是——」
大河正好在此時以身體衝撞龍兒,也不曉得她是正要飛撲過來、正要抓住龍兒,還是正要毆打龍兒,總之這個舉動也隻能說是天意。兩名太有精神的高中生因為用力過猛、重心不穩而撞在一起。失去平衡的龍兒一口氣將全身重量靠向左側——的欄杆。打滑的鞋底支撐不住,突然伸向欄杆的手又因為握到冰冷的薄冰,完全沒有阻力。結果差點摔倒的大河伸手關鍵一擊正中龍兒的脖子後側,就像遭到一記金臂鉤襲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龍兒的身體越過欄杆。
這果然是天譴。
不對,是報應。
停留在空中的時間仿佛永遠不會結束,龍兒甚至以為自己看到觀音菩薩而哭泣。所以這世上確實有天譴這麼回事——龍兒如此承認的下一秒,整個人背對水麵沉入水溫不到零度的河裏。人在水裏的他看到水柱揚起,心髒一陣緊縮。
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龍兒停止呼吸,一片死寂的四周讓他心想:「這下子死定了。」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所有感覺隨著凍結麻痹。
呀啊~~慘~~了。
大河在橋上慘叫,含糊的叫聲像是慢動作重播。已經不行了……龍兒腦中如此認為,四肢卻不由得掙紮,可是手腳一下子就碰到河底。原來這條河淺到坐著就可以浮出水麵。
「哈噗啊叭呸呸呸!」
龍兒彈跳起身。
「噗你……叭!噗喔!」
龍兒一邊咳嗽一邊吸入氧氣。會死,真的會死。「哈吸啊吸嘰噫噫噫噫噫!」——高須龍兒瀕死之際,決定將這個世上一切活的東西全部帶走。他化身為連地球都能炸飛的自爆裝置,狂亂的眼神瞪視虛無的盡頭,咬著腸子的嘴唇帶著淒慘微笑,黑色羽翼碎裂,心髒射出閃光,他在千年之後將要轉生成為魔王。可怕的千禧年——當然不是這樣。
「看吧……遭遇這番慘狀……」
龍兒不禁覺得從橋上靜靜俯瞰自己的大河更可怕,他的視線抖到看不清楚,大河卻以一副了解一切的模樣頻頻點頭:
「沒事就好。不過啊……你現在深刻體會到了吧?不準再嚐試投河自盡囉。那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死法。」
「明、明、明——」
「我知道你要說『明白了』。很好,了解就好……」
她擤過鼻子、擦過眼淚之後說道:「上得來嗎?」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於是龍兒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明明明明是你把把把把我推推推下來來來來的的的的!?」
「啥?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我我我根本沒沒沒打算跳跳跳河自盡啊!」
「恩?是這樣嗎?」
「你、你、你自己亂誤會、隨便動手施暴暴暴!我我我才會變這這這樣啦……!」
「討厭!不是就早點說嘛!」
討厭?被推進河裏的人怎麼能夠接受這種態度。龍兒膝蓋以下仍然浸在水裏,看著俯視自己的大河,他深吸一口氣,心想要對她說什麼。白雪片片落在凍僵的濕淋淋身體上,龍兒的手腳快要完全失去知覺。
「喂——要不要緊——?」
大河由欄杆采出身子,用手背擦拭淚濕的臉頰,同時往下看向河中的龍兒。
「怎、怎麼可能不要緊……冷冷冷冷、冷斃啦啦啦!」
「真是遺憾……」
「還不是你的錯!?」
「恩,不過因為我不是故意的……」
「什麼叫『不過因為……』!?你這、你這、你這個……笨蛋!笨手笨腳!遲鈍!呆瓜!暴力狂!太亂來了!」
不狠狠念上一頓,龍兒實在心有不甘。雖然不甘i—因為快冷死了,所以他像是爆發過後的溶解爐一樣燃燒不起怒火。仰望大河的他吐出白色霧氣,用沒有知覺的手指摩擦毫無知覺的臉頰。每用力擦一次,便一點一點地恢複血色和知覺。
在龍兒被迫強製冷卻的腦袋裏,清楚分辨出他與大河之間的距離。一個在橋上,一個在河裏,伸出手也夠不著。雪白臉龐位在自己觸摸不到的地方。
「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嗎?」
「哪有……」
都到了這種時候,大河還在撒嬌要任性。她說完後便癟起嘴來。在隨風飛舞的飄雪中,風也吹動柔軟的頭發。觸摸不到她的頭發、她的臉頰、她的嘴唇這件事,讓龍兒感到無法忍受。想要到她的身邊、想要更加靠近、想要永遠在一起、想要和大河一起生活下去。
決定好活下去的棲身之處,不許任何人奪走。
不想被奪走,就必須戰鬥。主要的對手是大人。擊敗大人之後,自己也會變成大人,而一旦變成大人,就表示——
「大河……」
——就表示。
龍兒對大河揮揮手想引起她注意。大河再次哼了一聲,歪著腦袋看向泡在水裏的龍兒。
這不是心情的問題。而是要以大人世界的作法,讓大人認同自己是大人,不再把自己當成任隨他們擺布的小孩子,想要全力守護自己的棲身之處。動物不都是這樣?地上的野獸、天上的飛鳥、水裏的魚兒,甚至樹上的蟲子隻要長大,都會抬頭挺胸大聲主張:「這是我的地盤。」並且舍命奮戰。
「我現在是十七歲。」
大河稍微沉默,然後「喔……」點點頭:
「我也是……因為我們是同學……」
「我不是要說那個。」
指向橋上大河的手指正在抖動,或許不完全是寒冷的關係。
「而且馬上就要十八歲。」
自己想帶著大河前往的地方、逃亡的終點,這時候終於能以具體的數字呈現。
過了這個禮拜四、撐過禮拜五,利用禮拜六、日多爭取一點距離,這場大逃亡的最後目標,就是龍兒的生日。到時候我就能夠大喊:我要活下去!在那之前必須和大河兩人全力逃跑,直到十八歲那天來臨。
所以龍兒吸了一口氣,眼睛看向大河:
「嫁給我。」
在照耀大橋的成排街燈下,大河白色的外套看來有如發光一般耀眼。
「從今以後的每個日子、接下來的一切、全部,都想和你一起,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在伸出的顫抖手指前方,找到一直想要的光芒。龍兒想用這隻手摘下星星。輕輕將它掬起。瞪著世界的每個角落,不讓給任何人。在心中大喊:這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