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是演戲、是一時的別離,但是反而讓他感到害怕。如果這次真是永別,那該怎麼辦?「喔。」龍兒一邊揮手回答,同時克製自己飛奔過去的衝動。
追上去比較好嗎?如果現在讓她走,會不會真的變成最後一麵?既然如此,是不是現在立刻抓住她的手逃走比較好?
可是車子仿佛切斷他此刻的猶豫,發出高亢的關門聲。透過充滿霧氣的車窗無法窺見車內情況,大河就這樣與母親搭著車子離開,就算想追也追不上。
實乃梨也差點飛奔出去,但是她和身旁同樣蓄勢待發的龍兒感覺到彼此的呼吸、互相牽製,兩個人拚命忍住。
「應該……不要緊吧……」
北村喃喃說出這幾個字。
「一定不要緊的。因為老虎看起來雖然走了,其實她還在這裏。」
聽到亞美的話,實乃梨也點頭同意。
***
少了雙鞋的玄關、無人在家的寒冷與黑暗、關起的窗簾、竄上腳底的冰冷安靜——這些都是泰子外出工作時,家裏理所當然的景象。踏入寒意刺骨,因為外頭下雪而感覺潮濕的黑暗,龍兒緩緩轉頭看向四周。
一開始發現不對勁,是他注意到鳥籠不在原本應該的位置。
他看過自己房間,也看了泰子房間,確定鳥籠的確消失。龍兒甚至忘了換下濕答答的衣服,在2DK的家裏來回走動。心中決定與其繼續煩惱,不如直接詢問,於是打電話到店裏。當他表明自己是泰子的兒子時,聽到對方反問:「媽媽身體要不要緊?她會休息到什麼時候?」龍兒才知道泰子沒去上班。直到放下電話打算去問房東,才注意到放置在矮飯桌正中央的東西。有著鬆鼠標誌的通訊行便條紙上寫著一個住址。
上麵寫著最近的車站,也寫有電話。旁邊是耶誕舞會時戴過的手表。
「……」
龍兒喉嚨發出奇異的聲音。
還來不及想這是什麼,他便已經明白。原本還在思考自己離家出走,拋棄泰子獨立生活,這樣真的好嗎?真的是大人的做法嗎?可是要對抗大人,唯有這個辦法,所以還是必須舍棄家人,和大河……可是……沒有什麼可是,根本不需要煩惱。
因為被舍棄的人是我。
這次泰子回到自己舍棄的娘家,舍棄了龍兒。
「啊。」
沒有感想,隻有一片空白的腦袋。怎麼會有這麼蠢的母子?
我們母子還真像,一旦被追得窮途末路就想要丟下對方逃走,這點實在很像。該不會是看誰先拋棄誰、誰先逃跑誰贏、誰被拋棄誰輸吧?真沒想到她會立刻變臉,趁著今晚帶著家中寵物小鸚一起走。原來我才是輸家。、
龍兒跪了下來——應該說沒有必要繼續站著。等龍兒注意到時,自己已經跌坐在榻榻米上。他逐漸弄不清楚自己在看、在聽、在做、在想什麼,試著呼吸幾次。長長呼出的氣息細微顫抖,變得斷斷續續。
又要從這裏開始嗎?
他也不曉得自己從哪裏想到這句話。「又要從這裏開始嗎?」隻是不斷重複。「又要從這裏開始嗎?」他甚至忘了眨眼,或許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已經累到極點、渾身無力。明明如此,又要從這裏——脊髓仿佛一節一節遭到擊碎,「喀嚓、喀嚓!」逐漸崩塌,就連指尖都動彈不得。
又要將一切打碎,從屈膝開始嗎?
要重複幾次才夠?
滴答、滴答——龍兒這才注意到手表發出的微弱聲音。秒針每動一下,就會發出輕巧的聲音——「……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驚人的氣勢因為他撞到紙拉門而停止。
「又要從這裏開始了嗎!?」
龍兒趁勢翻倒矮飯桌,轉身抓著腳跪在地上,以全身的力量碰撞牆壁、雙手敲打榻榻米、抱著頭、揪著臉,附近沒有其他東西可打,隻好毆打自己的大腿:
「為什麼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鬧、了!又要、從、這種事、做起了嗎!?還要……繼續下去嗎……!?」
龍兒扭動身體發出尖銳的叫聲,抓住自己的身體。到底要經過多少次這樣的夜晚、這樣仿佛遭到撕碎的痛哭夜晚,才能抵達終點?這樣傷痕累累的局麵,到底能不能夠結束?
「大河……大河!大河——!」
龍兒放開喉嚨像個嬰兒一樣哭喊。過來!拜托你過來我身邊!龍兒不斷重複傳達不了的呐喊,倒在榻榻米上。
——這就是大河說的「大毀滅」嗎?
隻要想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隻要奢望,就會摧毀一切。是這樣嗎?我雖然被母親拋棄,但是我原本就沒資格受傷,因為本來是我打算拋棄母親逃走。
沒錯,結果隻是自己希望的事實現了。這不正是我原本希望的?
龍兒拚命抬起扭曲的臉,環視寂靜無聲的客廳慘狀。他要親眼看看願望實現之後的結果。矮飯桌的桌腳撞到紙拉門,把門弄歪了。除此之外——
「……啊……啊啊……!」
看到門上有一個被手表打穿的洞。
「……大河……!」
龍兒再一次呼喚這個名字,把臉埋進雙腿的膝蓋之間。這是自己造成的。龍兒放聲大哭。手表打穿的地方,正是大河在春天第一次襲擊這個家時弄出來的洞。洞上用給北村的情書信封剪出的花瓣形狀貼上,原本寒酸的紙拉門因為那抹櫻色變得莫名優雅,和這間老舊租屋十分搭調,龍兒非常喜歡,所以即使後來有無數次換紙的機會,龍兒總是會找借口維持現狀。沒想到現在會被手表打穿一個洞。
這樣一來,大河存在的痕跡又少了一個。
會不會愈喊她的名字,她就離我愈遠?
我不要。龍兒拚命在腦海中描繪、想像自己牽著大河的小手,兩個人一起跑向某處。跑著跑著,身後的地麵不斷碎裂坍塌,逼得他們不得不繼續逃跑——結果就連想像的世界也逐漸崩塌嗎?
喊到喉嚨沙啞,龍兒咳個不停。
如果這就是因果報應,真是報應得夠徹底啊,真的……在龍兒疲倦到關閉電源的大腦角落有了這個想法。
舍棄父母的泰子在此舍棄龍兒。因為若是不這麼做,龍兒便會舍棄泰子。龍兒的小孩一定也會舍棄龍兒吧。若非如此,就是龍兒舍棄小孩。而那個孩子也會舍棄父母、舍棄孩子,
。或是被孩子舍棄。
既然我是這樣活下來,或許就該麵對這樣的命運。大河也被父母親舍棄,於是她舍棄父母、舍棄孩子,或是被孩子舍棄。羈絆總是這樣切斷,與情愛無關,隻是連鎖效應不斷持續,舍棄人的一方被舍棄,被舍棄的一方舍棄人——就是這種模式。
因為我們不知道世代羈絆連係的方法。
於是龍兒慢慢發現。自己原本打算拋棄泰子,卻早先一步遭到拋棄,原來被留下來沒有想像中的悲傷。看得見的,是悲傷。不隻是此刻現在的悲傷,還有過去與未來,能夠看到這股悲傷即將連綿不絕持續下去,這一點才叫人悲傷。
龍兒也看見與大河一起逃走的結局,那裏也有悲傷存在。
與自己一起私奔的未來,大河會悲傷。然後她一定會懷疑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於是在她強力主張自己沒有放棄,但卻放棄與父母的羈絆之後,大河的雙眼最後看到的是悲傷。
原來如此。龍兒一個人獨自落淚。沒有任何人看見,隻是任由淚水繼續沾濕雙頰,已經到了無力拭淚的地步。
大河因為害怕一切崩解、為了守住對我的愛,而選擇割舍對父母的愛,將之當成祭品奉獻出去,選擇對高須龍兒的愛。我不清楚大河是否有意這麼做,不過……原來如此。
我要把大河帶到哪裏去?想讓她看見什麼?對於拋開一切之後得到的人生,我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終點?
根本沒有毀滅這回事!期望不是壞事!龍兒很想這麼說,但是龍兒自己就像揮舞鐮刀破壞世界的死神。而且說不定就連為了我們粉身碎骨的朋友,也會成為毀滅的一部分。
被卷入這場騷動,出力協助龍兒與大河私奔,這些朋友說出「隻要你們能夠幸福,我什麼都願意做」的同時,也不知不覺把自己擺進悲傷的連鎖之中。
不能害他們受到牽連,所以我不能這麼做。我是愚蠢到不知道自己能耐的小鬼,我是隻有外表長大的半吊子,我真的有能力就這樣帶著大河離開、消失嗎?我也害怕自身的愚昧。
「……我果然……做錯了嗎……」
龍兒詢問的對象是大河。
他覺得此刻的自己有如沉在水底——原來我一直待在這種地方。一直長眠於這個比凍結的冰河更深、光線照射不到的黑暗之下嗎?不過這裏很安全。用身體保護著頭縮成一團,龍兒一直沉在這裏。感覺總算、總算在剛才吐出一口氣。
大河。
呼喚那個人的聲音與氣泡一同浮起。眼皮仿佛堅硬的鱗片,為了追逐氣泡而睜開,沉重的腦袋終於能夠抬起。伸手扶著榻榻米起身,龍兒從長眠之中醒來,以四肢的爪子抓住水,底,扭動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大的巨軀。
睜開射出強光的雙眼,龍之子小心翼翼往上浮。
撥動沉重的水、搖擺尾巴,追逐自己吐出的氣泡,一點一滴提升速度。
(上升、上升、再快一點。)
在2DK的客廳裏、自己發狂打翻的矮飯桌前,龍兒拭去淚水,單膝跪地緩緩起身。他移動雙腿走向盥洗室,用足以讓人凍僵的冰水洗臉,然後拿起毛巾擦拭,脫去發出異臭的衣服放入洗衣籃。
脫掉內衣褲,換上幹淨的家居服。龍兒以充滿殺氣的眼神瞪視鏡中通紅的臉。
(——必須更快一點浮上水麵。)
躍然而上的身體拱起水麵,濺起白色的泡沫,分開的海麵立著轟然的水柱。巨大影子在海上延伸,飛沫化成豪雨落下,海嘯削開大陸,誕生許多新的島嶼。接著他以四肢奔向天空,一口氣貫穿白雲。吞下雷電的他甚至學會如何飛翔。
這個世上有想見的東西,於是他開始尋找。此刻龍兒的想像力已經能夠躍上平流層。
(吃飯。先吃飯再說。該去哪裏?去哪裏才好?有大天窗的大理石房間,裏麵掛著紅色窗簾,房內還有暖爐……不,要能夠看到東京鐵塔的夜景……或是彩虹大橋的夜景比較好?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一定很美。在星空底下也不賴。幹脆去月球、火星、木星……還是地球好。我想看到彩虹……有大瀑布的水花飛濺,就能夠製造彩虹。天空是……我喜歡夕陽西下的天空。)
嘿咻——龍兒用力將弄翻的矮飯桌扶正抱起,避免摩擦榻榻米米,將它輕輕搬回原本的位置。坐墊也放回各自的位置,依序是我的、泰子的、大河的。然後配合桌子角度將電視遙控器擺在右邊。
(紅色的夕陽。太陽是金色,灰色雲端有如燃燒一般發光。那朵雲的底下正在下雨。把一張大、超大的餐桌擺在……海邊的……不好,還是黃昏時刻的熱帶大草原正中央。遠處有瀑布和彩虹,犀牛和長頸鹿慢慢走過。)
龍兒的手用力左右擺動,將矮飯桌擦亮。
(桌布一定要純白色。)
攤開包袱,龍兒看見熱帶草原的熱風吹漲桌布。草原海洋的波浪層層相連直到天邊。遠處傳來野獸的叫聲,鳥類振翅——龍兒總是在電視櫃備有數根高須棒,方便隨時想要清理時取用。他從筆筒裏拿出一根劃過電視下方,那裏經常有被靜電吸引的細小灰塵。龍兒笑了。
(餐前酒,先端出甜水果酒。梅酒……太普通了。草莓酒或無花果酒比較好。用可以看見紅色夕陽的透明小玻璃杯飲用。)
龍兒就這樣蹲在電視櫃旁邊,眼睛有如老練的獵人閃閃發光。他的目標是電視後麵電線交纏的插頭四周。無論龍兒怎麼注意,不知打從哪來的塵埃總是馬上讓那裏變得一片白。
喝喝喝——龍兒露出門牙,以高須棒較細的那頭來回戳刺。首先把眼睛看得見的灰塵簡單去除,不過關鍵要看接下來的動作。先把插頭全部小心拔下來拉出,「喔!」不禁發出叫聲。隱藏其中的灰塵紛紛掉落,他趕緊用抹布快速擦去。
(接著是湯、前菜……等等,不能一個人一個人服務喔?)
在大家還沒坐上大草原的餐桌前,一切都無法開始。
大河一定會嘟嘴抱怨有蚊子、有動物的氣味:「那邊好像有什麼動物大便!真是看不下去!龍兒!讓時光倒轉,在我看到它之前收拾!」她旁邊的實乃梨則是會說:「它們是動物嘛,有大便也是很正常的。」……看到站著忙東忙西的龍兒,她會離座幫忙。至於亞美——「唉呀呀,實乃梨好、體、貼~~你們兩個感覺很可疑耶?」她將香奈兒包包擺在大腿上,漂亮的臉蛋帶有壞心的表情。「趕上了!抱歉、我遲到了!學生會的工作太忙!啊!」……急急忙忙趕來很有誠意,可是北村不要脫衣服啊!?餐桌還有空位。「櫛枝—等一下吃大便時,不要咖哩~~~咖哩~~~亂喊喔!」看來春田想吃咖哩。能登則是有點幾分靜不下心。啊啊,原來如此。他在意坐在亞美旁邊聊天的香椎和木原。主動找她們說話就好了吧。
「……唔喔。喔、喔、喔……唔哇哇……」
插頭的金屬片之間也卡有灰塵。聽說隻要靜電發出的火花引燃灰塵,就會釀成火災。龍兒巧妙操縱握短的高須棒,盤坐在地仔細打掃,連小地方也不放過。
吹過大草原的風撫過腦後的頭發。轉頭發現2DK的屋裏出現無邊無際的草原。
法國菜?意大利菜?中國菜?幹脆吃日本料理吧。端出一大鍋的煮芋頭,說不定大家會很興奮。一整排的蒸籠不斷冒著水蒸氣,拚命蒸熱小點心。裏麵有肉丸子的意大利麵,加上滿滿起司的局烤。煮得很幹的海鮮雜燴湯。大碗裏裝有滿到快掉出來的巴伐利亞布丁。裝飾著含羞草的蛋糕塔。也煮了白飯,因為再怎麼說還是少不了咖哩。春田鼓掌歡迎咖哩進場。
巨大餐桌旁有狩野堇的身影,北村起身準備幫她拿看起來很沉重的行李箱。戀窪老師也在同學的鼓噪下盛裝前來。小鸚也乖乖待在盤子邊,還有房東也來了。泰子當然也在。假裝搭乘進口車的逢阪陸郎徒步前來,不曾見麵的夕也和他在一起。大河的母親、再婚對象,還有已經出生的健康寶寶也在場。泰子的父母也來了。還有腹部塞著雜誌、戴著金光閃閃勞力士手表的龍兒父親也來了。過去分開無法再見、未來將會遇見的人們全都來了。
大家都圍在電兒的餐桌旁邊。
所有人開懷大笑。因為大家都在,最疼愛的大河才能夠在龍兒的世界中心大笑。大河笑了,龍兒才能比任何人都要放聲歡笑。
大河喜歡的人們一個也沒少,都在這個世界笑著。非得這樣才行。希望和大河一起度過的明天是這個模樣,龍兒的期望隻有這麼一個。
“……好!”
插頭周圍全都清理幹淨,龍兒伸手將抹布翻麵,跪在地上用力擦拭電視櫃。走進盥洗室、洗淨抹布擰幹之後,開始擦起洗臉台。然後跪下擦地板,再一次清洗抹布。
“上吧!”
龍兒趴在小得可憐的木板走廊上,雙手推著抹布準備擦地。“預備——”屏息,“出發!”開始擦地板。他以沒穿鞋的腳一口氣擦到廚房角落,用手仔細擦過牆邊。轉過方向往回擦,一直線擦到玄關。
全部都是我的期望。
作夢有什麼不對?懷抱希望有罪嗎?
少一個人都不行。不放棄。大毀滅絕對、絕對不會來。我也想讓大河看見自己飛向天際時看到的世界。不過要做到這點,或許——
“……米……”
龍兒撿起膝蓋壓到的米粒,用力咬緊嘴唇。這裏所有的痛苦與傷悲,都必須由龍兒自己吸收。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
以毫不猶豫的眼神看往前方。如果能夠不客氣地把自己比喻為飛向天際的龍,那就再也沒什麼事情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