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隔著階梯的客房房門稍微打開,龍兒也爬出棉被。不發出聲音輕輕打開門,跪在門裏探頭看向位置愈低溫度愈冷的走廊。
大河也以同樣的姿勢看著龍兒,似乎一直在等待龍兒打開房門。
「……好冷,睡不著。」
她用手遮著嘴巴小聲說道。
「……暖氣呢?我這邊是電暖器。」
「開了……可是因為這個冷冰冰。」
大河稍微聳肩,伸手抓起長發——龍兒一看就知道頭發仍然帶著濕氣。看來她在洗完澡之後沒有完全吹幹。
「雖然借了吹風機,可是要弄到全幹相當花時間,我也不好意思一直占用浴室,所以隻吹到半幹。」
「……吃了三碗飯的人,隻有在這種時候突然客氣起來……」
「是啊,因為人家天性善良……」
大河雙手交叉抓住濕發,陶醉地垂下眼睛,擺出聖像畫裏的聖人姿勢。總之龍兒當成沒看到,豎起耳朵傾聽樓下的情況。泰子和園子、清兒還待在客廳,隻能偶爾隱約聽到有如在寂靜深夜裏掉落的彈珠一般的聲音,聽不見對話內容。
「……他們在聊什麼?」
大河沉默了一陣子,也跟著望著樓梯下方。
「應該有不少話要聊吧?畢竟十八年沒見了。」
「剛才我們說要先睡時,泰子的表情——」
「……噗嗤!」聽到龍兒的話,大河忍不住笑了。龍兒的嘴唇也在不斷抽動。
咦咦咦……你們要睡了……泰泰也一起上去吧……總覺得搞不好等一下會被狠狠痛罵一頓……哇啊~~爸爸好像準備什麼恐怖的東西……在一臉緊繃的泰子身後,清兒手拿五號鐵杆。基於產品責任法,我要用這隻手好好教訓蠢蛋女兒!當然不是,他隻是想把隨手放在客廳的高爾夫球杆收起來。但是——
「話說回來,前一陣子我就注意到泰泰和你很像,剛剛又發現外公和你也很像。將來會變成那樣啊?太好了……我指的是頭頂。」
大河伸手指著自己茂密的頭發。
「我也希望那樣……是嗎?我本來覺得自己和泰子完全不像。」
「所以才說是意外。基礎臉型雖然是『那位』——」
大河說到這裏突然停住,閉起原本因為溫柔笑容而放鬆的嘴唇,觀察一下龍兒的臉,想要確認該不該說下去。說啊——龍兒以眨眼的動作叫她繼續。大河壓住差點升高的語調繼續說道:
「——結果關於你爸爸的事,還是一樣不清楚。」
「是啊。」
「這樣好嗎……?你不想知道嗎?」
「隻是純粹好奇罷了。」
龍兒身穿借來的睡衣抱著膝蓋,靠著門的角落,小心翼翼降低音量,不讓樓下聽到:
「我好奇離家出走並且拍出那張照片的兩人為何分開。可是我覺得……父親不在的這個事實,會不會是泰子『選擇』的結果?如果她現在依然不斷找尋、想要見他就另當別論,問題是她沒有。」
龍兒認為或許再過幾年,就能開口詢問泰子那個人為什麼沒有一直待在我們身邊。現在無法立刻開口,是因為新的人生階段才剛開始。大河也以同樣姿勢坐在走廊另一側,凝視自己的腳尖。龍兒則是把冰冷的下巴擺在交握的手背上。
他認為仍在蹣跚學步的自己,無法理解父親與母親的選擇,因此目前隻是將眼前的事實照單全收。
事實上,在這個「世界」——龍兒夢想中的大餐桌旁有父親的身影。雖然是十八年前消失時的模樣,不過確實存在。他無法當作父親不存在,自己此刻能夠擁有這條生命,就足以對這個世界證明父親的存在。
最好的證明就是我——龍兒如此心想。我接受自己世界的一切,這就是高須龍兒,就是這個名字的生命。他抬起視線看向大河雪白的臉。
身體縮起的大河長發垂地,臉頰靠著膝蓋,看著龍兒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真的不恨父親、不恨泰泰嗎?」
她的音量雖小,卻清楚傳進龍兒耳裏,溫柔拂過之後融化消失。
兩人的呼吸在夜晚的冷空氣裏交疊。
「我想了很多。」
龍兒曾經近乎無意識地數著自己必須承受的傷口。錢、升學,還有未來的事。小時候麵對的無心傷害、因為「不同」而突然遇到的輕蔑與疏離、知道龍兒的出身與泰子的職業時,大人們充滿警戒的眼神、知道他人是如此看待高須龍兒的自己、絕對饒不了的流言——龍兒回想過去的種種,仿佛在確認傷口。
有些已經治愈,有些還沒。有些還在滲血,有些不合理、有些無能為力而放棄,有些甚至和父母、出生無關。有些張開的傷口來自於沒人希望發生的誤會,以及情感認知的差異。因為這些事實,使得以這副血肉之軀活在每個現實日子的龍兒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傷口。
自己能夠決定自我靈魂的位子,卻動不了這個世上多數人的靈魂。有些人希望受到傷害,有些時候無法避免傷害。這就是現實,這就是人類。龍兒自己也是活在現實的人類,因此無論多麼小心,仍會不知不覺傷害某個人。龍兒也不敢斷言自己從來不曾想要揮刀傷人。
他再次體認自我希望的遠大。接納自己存在於這裏的一切,包括傷口的痛與傷害他人的自己有多麼醜惡,然後為此感到欣喜,這麼做果然很困難。
「可是,唉……幸好有你。」
「我……?真的嗎?」
點頭的龍兒沉默了一陣子。大河看向龍兒的臉,臉頰埋進抱著的膝蓋裏,眼神仿佛想哭又想笑,十分不可思議。她以指尖劃過薔薇色的柔軟雙唇:
「你是這樣看待我嗎?」
龍兒心想:是啊。
無論多困難、多遙遠,隻有一件事怎麼樣都要做到。
靈魂搬運跨越嚴峻現實的肉體與內心,在靈魂深處有個東西沒有任何力量能及、絕不會遭受破壞,除了龍兒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能碰觸。那東西類似凝視自己愛人與被愛的眼睛。每次站到它麵前總會低下頭,發誓絕不背叛。眼睛看著我的姿態、我的行動、我的想法在心裏奠基,繼續「弄懂」我自身的存在,以及我存在這裏的方式。
我想眼睛看到的,就是我的世界。
龍兒相信大河心裏,應該也有隻有她才能立下基礎的東西,他希望大河知道這件事。
因此龍兒想讓大河看看他奠基的那個東西,以及為了讓那東西存在而選擇的「做法」。
坐在冰冷走廊的微弱燈光下,大河沒有繼續追問,隻是看著落在龍兒腳邊的淺影。
「……你才是不再恨那個大叔了嗎?他可是擅自攪亂你的人生。另外還有親生母親、後母、親生母親的再婚對象、新的弟弟或妹妹。你的情況比較複雜,你又是怎麼想的?」
「我——」
龍兒像是祈願一般,注視突然噤聲的淡色嘴唇。可是大河沒有說話,輕輕略過龍兒的祈願、想像、期待等諸如此類的一切,搖曳的視線落在遠方。
大河一個人看著某個地方。
抬起尖下巴,眼睛發出光芒,以正麵挑釁的態度麵對眼前寬廣的世界。
她的眼神究竟在看什麼?看的東西有多麼廣大?在大河的世界裏,有什麼樣的星星在發光?過著什麼樣的季節?吹著什麼樣的風?龍兒很想知道、很想看到、想和她站在同樣的地方、想要待在她身邊。
各自存在的肉體,以及怎麼樣也無法合而為一的兩個靈魂,該如何才能盡可能來到最接近彼此的地方?兩人的世界如何能夠交集?
「……可以過去你那邊嗎?電暖器比較溫暖。」
大河的視線回到龍兒身上,仿佛在回答龍兒的問題。她摩擦自己的小手呼了口氣,以發抖的聲音說聲:太冷了。
「恩,去關暖氣。」
大河的身影消失在昏暗房間裏——嗶!龍兒聽見關閉暖氣電源的微弱聲響。大概是因為光腳走在冰冷的走廊地板實在太冷,大河一邊壓低腳步聲,一邊躡手躡腳以跳躍的動作進入為了龍兒與泰子準備的房間,然後輕輕關上房門。
「啊、還是這間房間比較暖和……」
大河不由得放鬆肩膀。
房間隻靠電暖器的橘色燈光照亮,大河因為房間的暖意呼了口氣。
「……別一直盯著這裏。」
大河突然想到什麼,伸手按住借來的睡衣胸口。有如褶扇疊在一起的手、微妙彎曲的腰部、稍微抬頭向上望的動作……你是哪裏來的婢女?龍兒原本想要吐槽,最後還是忍著,隻是簡單問道:為什麼?
「尺寸太大了。人家很在意胸口空空的感覺。」
「啊——你還真是可憐。快點打起精神用電暖器弄幹頭發吧。」
「……總覺得突然有點火大,可是吵起來樓下會聽到,這次先放過你。你可別忘了,一輩子都別忘了。」
大河狠狠斜眼瞪視龍兒,雙手緊緊壓住胸口走過房間,來到擺在距離龍兒與泰子兩張睡鋪有段距離的電暖器前坐下,把手伸向熱源。深橘色光芒淡淡照亮關燈的房間。「啊……複活了……不準忘記!」又再度瞪向龍兒。
隨便你隨便你——龍兒在自己的睡鋪上伸直雙腿,凝視自己形狀有點醜的腳趾甲,吐出滿腔氣息與緊張。今晚絕對不能再靠近。光是這個距離、共處這間密室、相互凝視就夠恐怖了。被瞪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說真的——光是傳到耳朵裏的氣息,就足以燒焦自己的腦漿、令人發狂。
因為喜歡的女孩就在眼前。
整顆心仿佛坐上雲霄飛車繞來繞去,終於到達「現在」。就在眼前的大河、微微搖曳的一撮頭發、嬌小的肩膀、浮現骨頭形狀的雪白手腕,都能挑動龍兒全身的感覺。龍兒的視線無論如何都緊緊跟著她,感覺似乎可以聞到她的香氣,大河所在的左邊好溫暖——是因為電暖器在那邊的關係吧。
自己曾經有過這麼想接觸別人身體的時候嗎?他的要求很簡單——想更進一步靠近大河、想更了解大河、想把更多想法告訴她,說起來隻有這些欲望,實在想像不到僅是這樣就能掀起體內如此激烈的反應。
可是如果真的伸出手,龍兒明白一切將會就此結束。自己也不知道隨意踏出一步會跌到什麼地方,就像站在懸崖旁邊。上次也曾經站在同樣地方。想要再一次跌下橋、摔進連心髒也會凍結的冰水裏嗎?
龍兒以若無其事的態度遮住耳朵,以不知情的表情放鬆脖子轉頭。實際上要轉開視線相當困難。他忽略快要發抖的背脊,甚至想吹口哨……以前在一起就沒事。當時到底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此刻的龍兒怎樣也想不起來。以前——具體來說是指什麼時候呢?現在的他就連這一點也不知道。
視線角落坐在電暖器前的大河將長發垂在身前,緩緩用手指梳弄。在白皙手指的撥弄下,龍兒覺得頭發柔軟到像是快要滴落的融化蜂蜜。在鼻尖前方的劉海縫隙,臉頰輪廓在暖爐照射下映著光芒。外公外婆正在相隔一片地板的樓下。龍兒再度環顧四周,這間似乎是泰子過去的房間——家具和依然掛在那裏的製服、便服等等,所有東西都有母親和過去生活的影子。
即使心意相通,禁忌仍是禁忌。隻是有些事愈是禁止愈想碰觸。
「龍兒。」
「喔!啊!是!」
「……你太大聲了……幫我把溫度調高一點,我不會調。」
麵對電暖器的大河沒有看向龍兒。
龍兒也沒有回應,隻是靠近電暖器、靠近大河。
把電暖器溫度調高的人可以怎麼做……如果隻是握手,她應該會接受吧?
能夠擁抱嗎?
朋友之間也會這麼做吧?
對吧。等到被拒絕再說。希望她不會認為我是不知分寸的混蛋。
……如果是真心想要觸碰。
以身體接觸的程度滿足好奇,隻要這樣就能滿足——龍兒伸出手。
「……應該是這邊吧。」
——按下畫有向上三角形記號的簡單按鈕。嗶、嗶。按幾次就響幾聲,電熱管因此變得更加明亮,變成火焰的亮度。迎麵傳到皮膚的暖意迅速增強。
「……會不會太強?」
「這樣剛好。啊啊,好暖和……」
「別把頭發燒焦了。」
「我再怎麼笨,也不會笨到……恩?」
大河抓著發尾拿到鼻子前麵聞了一下:
「不會笨到把頭發燒焦。」
如何——!她莫名得意地抬頭挺胸,把臉湊近龍兒。
「……別太靠近我。」
龍兒皺起眉頭,臉從正中間裂開,冒出外星小孩……當然不是,他隻是露出威脅恐嚇的表情。他以與大河同樣的角度後仰回避,保持三十公分的距離。
「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說那種話?」
因為現在光是觸碰不能滿足我……我當然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也不打算說是因為長輩在樓下。總之做什麼都無法滿足,我對大河的渴望深不見底。
不夠。
全部不夠。果然不夠。
就算全部知道,愛上全部,最重要的時間依然不夠,還有自己的力量不夠。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一年隻有三六五天,一輩子大不了八十年。這也僅也隻剩下幾個小時。龍兒隻是普通小鬼,什麼都不夠的他隻能焦慮與痛苦掙紮。如此而已。
「……無論如何、不管怎麼樣,這條線是我和你的界線。」
此刻更是手足無措。
龍兒用手指在坐著的兩人之間畫條線,正好通過中間的地毯接縫。絕對不容跨越!龍兒甚至轉換性別,露出鬼婆婆的表情。
「……越過會怎麼樣?」
「會有眼睛看不見的衛兵拿槍打爆你的頭,讓你噴出腦漿。」
「我不是那個意思……會怎麼樣?」
大河身穿借來的睡衣跪坐在電暖器前,眼睛緊盯手指爬梳的發尾。落在那張側臉上的睫毛影子,不斷撞擊龍兒的心。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靜!龍兒甚至開始感到怨恨。結果大河這個女生真的什麼也不懂,她的心情似乎與在2DK裏一樣,能夠毫無防備說睡就睡。
如果真是這樣——
「恩……我是不會越過啦。」
如果真的越過,你想對我怎麼樣——
「如果我真的想越過那條線,如果我真的下定決心……不管你怎麼哭、怎麼叫,我都不會放你走。」
「……你……」
——這個混蛋!不,是惡魔!錯,是掌中老虎。
「可是被看不見的衛兵打爆頭,我也很傷腦筋。再說讓你清理我的腦漿也太可憐了……對不對?」
「……」
龍兒發不出聲音。
大河嘲弄的視線與熱度,挑動純情的複雜男人心。這下子簡直就像光腳在鐵板上跳舞。在龍兒跳舞的鐵板下,大河正在煽火,龍兒則是瞪向她——
「怎麼?那個表情想說什麼嗎?」
大河粗魯地盤起腿,雙腳腳底靠在一起,像個不倒翁搖來晃去。她故意睜大眼睛,噘起嘴巴說道:「我完全不懂你想說什麼,真是沒資格當你的妹、廢、未婚妻啊!」又像外國人一樣縮縮脖子。龍兒心想:我可不覺得「真是遺憾」好嗎?
既然言語說不過她,龍兒使出遠距離攻擊武器——一隻手很有男子氣概地按著嘴唇,對準大河的眼睛,「啾!」一聲由門牙縫隙噴出黑曼巴蛇的致死劇毒……才不是,而是學大河之前的動作,臉色難看地送上飛吻。管它樓下有誰,至少這個我還做得到!飛吧飛吧,一次5OOO元!龍兒雖然握拳——
「這種程度!在我看來根本沒飛過來!」
用打蚊子的動作打下飛吻。
「喔!好、好慘……!」
「『喔!好、好慘……!』」
「……我的下巴哪有那麼長。」
「你真的是得意忘形……」
大河以充滿惡意的動作突出下巴,無奈地攤開雙手,並且搖搖頭。
「你說什麼!?」
「居然連飛吻的聲音都不會。唉……沒想到你這麼不怕丟臉,竟敢學我……」
「喔喔喔……你!是你先……!算了!」
想要回嘴卻說不出話來,龍兒轉頭不看大河,隻說了一句:「我要睡了。」便背對大河鑽進被窩裏閉上眼睛。
「唉呀呀,生氣了。人家隻是開玩笑的,你居然在鬧別扭。」
「……」
「龍兒。龍——兒——」
「……」
「小龍。」
「……別那樣叫。」
「那個……泰泰的事,真是太好了。」
「……」
「你的事也……太好了。」
龍兒仍然堅持閉上眼睛,腳邊傳來大河的氣息,因此他縮著身體。
「……我也是,太好了……我覺得真的很好,自己似乎能夠這麼想了。泰泰對我這種人說謝謝……然後我對你、對龍兒真的……」
大河的聲音沙啞,輪廓突然有如顫抖一般變得朦朧。
「……你真的睡著了?」
龍兒以沉默回應大河的問題。
「如果你睡著就算了。反正我頭發幹了,也溫暖了……無所謂。」
他感覺到大河站起來,就此踩著棉被邊緣離開。龍兒聽著她的腳步聲,睜開眼睛抬起頭,準備起身追上。
「噗唔!?」
咚!突如其來的衝擊令他停止呼吸。
「……睡著的人不可以動。」
「不可以動?你……好、好難受……!」
「也不可以說話。」
快要窒息的龍兒不停掙紮。
雖然整個人被棉被牢牢壓住,不過龍兒仍然勉強掌握情況——大河加速以全身體重撲在龍兒身上,然後壓著他。這招一般稱為「縱四方固定」,再加上用棉被悶死。
大河用會和呼吸搞混的沙啞聲音輕聲說道:
「……你怎麼可以逃,你在睡覺喔。」
——的確動不了。無法逃走。
大河隻有四十公斤吧,飛撲上來的大河整個人抓住龍兒不肯離開。這份直接的覺悟也不,允許龍兒掙紮。
「我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兩個分別存在的身體。
兩個無論如何也無法合而為一的靈魂。
「喜歡龍兒。」
即使如此,仍然希望盡可能地靠近。
蓋著臉的棉被被往下拉,柔軟的頭發落在龍兒的臉頰上,額頭與額頭相碰,眉毛靠著眉毛,像在確認弧度。鼻尖貼著鼻尖,低調的吐息交疊,最後隔著洗發精的香味,火熱的嘴唇與嘴唇靠在一起。大河以全身體重貼在龍兒的唇上,比第一次的吻更熾熱、更餘裕,似乎能夠就此深深沉醉。龍兒在千鈞一發之際重新穩住快被戀愛熱度融化的身體,拚命睜開眼睛。
我也喜歡你、喜歡大河——不斷反複。
同樣的思念,讓人想扭動身子跳起、想就此奔向大地、想變成四隻手四隻腳的怪獸、想擁有同一條生命。可是不同的兩個身體隻能互相接近、互相觸碰,焦慮地不得了。焦慮又煩躁,然後隻能哭喊、發狂、踩碎滿溢的情緒,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可是現在站在這個距離的話,似乎能夠看到什麼。
兩個獨立的生命將各自擁有的世界合而為一,兩人便能夠再度在新的世界,而且這次是在同一個地方獲得重生。
龍兒和大河想到那裏。
隻是這樣,這就是全部,懷抱著全部的他們「現在」就在這裏。
因為他們各自獨立,因為他們無法合一,才會強烈地彼此吸引。在空中揮舞掙紮哭喊受傷,然後以強大的力量相擁。渴望想去的世界,眼睛睜開無數次。
時間與生命又短又有限,而且希望太遠讓人感到焦慮。可是——
「……真的該睡了。」
逐漸成長為大人。
往前邁進、留卜痕跡的時光不會回頭,現在逐漸變成過去。
大河用指尖觸摸龍兒的眼皮。龍兒明白大河持續輕輕顫抖的心。在顫抖的同時,她讓龍兒閉上眼睛,按著睫毛說道:
「我也要睡了……晚安。」
怎麼睡得著。
——怎麼可能睡著。
***
眼睛沒有睜開。
太陽也還沒完全升起,好冷好冷,這應該是隆冬最後的早晨。
側睡的龍兒在經過一整晚用體溫暖過的被子裏並起雙腿,雙手遮著眼睛。旁邊棉被裏的人應該是泰子。
龍兒透過聲音與氣息,清楚知道大河輕輕打開門,站在門邊。他也知道稍微響起的堅硬聲音,是斜背包包上發出的金屬聲響。
龍兒。大河怯生生地小聲呼喚。
龍兒沒動。
再一次——龍兒。稍微等了一會兒,又清楚喊了一聲,三次呼喊龍兒的名字。大河似乎確定龍兒沒有動靜。
「那麼——我稍微離開一下。」
地板發出微弱的吱嘎聲,門靜靜關上。她緩緩走下樓梯,將鞋子拿到玄關地磚上,穿上鞋子打開門。
門打開了。
這樣就好。
這個城鎮真是安靜。
龍兒的耳朵好一陣子都能聽見在冷到快讓人凍僵的天空下,逐漸離去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