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日淩晨零點零分,軍區療養院屋簷雪水隱隱有消融跡象,當真如同蕭念所言,景洲的雪好比棉花糖,溫柔得堆積不起雪人。
一層病房區,兩個人影趁夜色混進住院廳長廊,在拐角處暗戳戳站立,偷偷探出頭去探查值班護士台。
“你去討個近乎。”
“我?憑什麼我去?”
高個兒少年各自貼牆蹲下,彼此相覷小聲打著商量。
“因為您帥,”戴帽少年誇的那叫一個順溜,“帥的一塌糊塗。”
連帽衫藏不住少年顯眼的金色頭發,他顯然很吃這套,嘴上挑剔道:“你們老陸家詞海可真貧乏。”動作倒是不懈怠,抬手褪下帽子,捋捋額前碎發。
老陸家的挑眉不反駁,仰頭看金毛邁出腿半步又忙不迭退回來,頓感無語,”您玩兒呢?!”
金毛後腦貼著牆,繼而看向他,“老楚家的出來了。”
陸子騫扒開他腦袋湊過去一探究竟,眼瞅見這大冬天的,一身單薄病號服的長腿少年湊在護士台打電話,然後突然轉身窺向拐角方向,四目相對,氣氛莫名其妙喜感。
楚辭半靠在護士台,薄唇緊抿,他瞥向拐角的眸子裏深沉,透著股冷意。
楚喻信誓旦旦告訴他蕭念身在警局有絕對的安全保障,早飯以後,爺爺奶奶一同來過,他把同樣的問題拋給二老,爺爺還是那個從高位退下的老者,說話滴水不漏,表情無懈可擊,做起事來毫不拖泥帶水;他拿了一段錄音給他聽,說溫老頭那邊走了人情關係,律師得以和她見了麵。
“直到你惦記小丫頭,就擔心你鬧,聽聽吧。”楚老爺子當時是這麼說的。
語音極其簡短,以溫家律師讓蕭念給他帶幾句話開始,隔著沒溫度的器械,仍舊是她冰冷淺淡的聲音,她說:“人要分清輕重緩急,楚辭,我們無緣,各自珍重。”
她喊他楚辭,她說他們無緣,她讓他珍重。
那麼簡單的字眼,那麼明了的意思,甚至是他所認知的音色,一字一句說著他陌生至極的話語。
雨城發生了什麼?讓兩個老爺子費心思串聯所有人企圖對他又企圖掩蓋了什麼?
自重逢以來,蕭念對他的稱呼可多了,每一個稱呼都表現在他們在之間關係的遞增,她會喊他“楚覲辭”,哪怕隻是一句楚少爺也好,小楚爺也罷,他都不會去深想懷疑。
而懷疑的種子一旦發芽,所有一切都開始不對勁,蕭念哪裏會說“無緣”這倆字?她分明是那個在校門口冷著眸子說“萍水相逢同學一場”的小姑娘,就連拒絕席勒說的都是“不虛此行”,隻要她願意,她總能把不好聽的話也潤色得叫人如沐春風。
蕭念什麼都好,漫不經心練就得最為出色,如果是她,這段錄音絕對不會存在,她一開始就不會答應律師的見麵請求。好比酒吧街頭指縫夾了煙的姑娘,能毫不含糊抄起酒瓶子給人迎頭一擊,沒人想得到她眼眶泛紅方才哭過。
隻要結果在預料內,蕭念絕不多餘廢話,愛也分明,恨也通透,她總是胸有成竹的。
而這些,楚喻不知道,兩個老頭子更不會知道,他們以為滴水不漏的布局實則漏洞百出。
他沒機會探查,奶奶和楚喻輪番看護照顧,沒收他所有通訊設備,近乎嚴防死守,他假裝信了所聽,他們知道他的歡喜,他便因錄音顧自難過,鬱鬱神傷,終是博得一些信任,療養院夜晚不許人探視,楚喻送奶奶回家,夜深人靜的此時是唯一時機。
電話響了沒幾聲被接通,隔著千萬裏,摻雜了細微的電流聲,那頭是夜半被吵醒的不虞聲響,千篇一律的開頭疑問句“喂?”,毫無新意的中國式招呼“你好。”
楚辭垂在腿邊的左手悄然攥緊,他問:“你好,我是蕭念的家人,想問問退學手續怎麼辦?”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下,那頭的女人顯然怔愣了一下,這才猶豫著反問,“退學手續?龍先生沒和您說過嗎,他昨日中午已經托人取走休學通知。”
楚辭眸珠微動,聲嗓裏耐不住摻了絲沙啞,“休學通知?這是學校作出的處理嗎?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學校已經下了結論嗎?”
聽這動靜,護士台的兩個小護士彼此相看,一個轉身去接水,一個原地坐下,不好偷聽病患的私事。
趁這空擋,拐角的兩個鬼祟人影委身快速穿過大廳,避進病房過道裏去。
“我理解您失去家人的悲痛,但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
“你說什麼?”楚辭驟然抓緊電話,瞳孔一動不動盯著某處,心猛然沉淪,氣音似的反問。
相隔千裏的七中教職工寢室內,中年男人被說話聲吵醒,一邊撐著起身,一邊問客廳的愛人,”這麼晚了是誰的電話?”
閆老師歉意地看向被吵醒的丈夫,捂著電話,低聲說:“是蕭同學的家裏人。”
中年男人揉揉太陽穴戴上眼鏡,鎖著眉頭說了句“生死自有天定,輪回輪轉又是一載。你也別太強硬了,溫和些,告訴他們節哀順變。”
殊不知這番話一字不落全透過電話傳進楚辭耳朵裏。
隻在一瞬間,自腳底而發的寒意再也止不住,穿過脈絡侵襲四肢百骸,耳朵裏陡然安靜,腦子裏宛如死機的電腦,極速掠過許多不成片的飛影,最後紛紛零散空落得可怕!
接了溫水過來的小護士見楚辭這副丟了神的蒼白模樣,隻把水擱到一邊,溫聲詢問:“你好?是哪兒不舒服嗎?”
因這話,楚辭有一瞬間的清醒,他搖頭放好電話,木著腿腳轉身朝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