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念於寅時睜開眼,天色靜謐,暮色中懸掛一顆閃閃發亮的星星,窗台紗簾迎風搖曳,而她的床頭櫃上,那株櫻花開得正好,像景洲的雪花籽,讓病房添了幾許醉人的溫柔。
而她的床畔站著龍翔。
蕭念從前不喜歡這個男人,然而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成熟又可靠。
“你的主治醫師說你擅自離院不知去向,北淼是不是該換了。”
顯然,龍翔並不把她當做傷患。
蕭念平躺凝著天花板,“你確定要在這個時候換掉我身邊的人嗎。”
非疑問,而是陳述。
龍翔拉開椅子坐下,蕭念卻轉頭看著他,“夢裏我躺在病床上,聽見你承諾,會給我講過去的故事。”她目光落在他的串珠上,羽睫輕眨,“他的日記本上說這是一串黑曜珠。”
①黑曜珠,別名阿帕契之淚。印第安傳說中,一支隊伍中了敵人的埋伏,寡不敵眾,全軍覆沒。噩耗傳來,家人們痛哭的眼淚,撒落到地上,就變成了一顆顆黑色的小石頭,也被稱作不再哭泣的寶石,誰擁有了這顆黑色的曜石,便永遠不再哭泣,因為,阿帕契的少女已替你流幹所有眼淚,將黑曜石送給自己喜歡的人,寓意不再哭泣,幸福快樂。
蕭恒書櫃最底下的抽屜裏有一條黑曜石龍牌吊墜。
他從未佩戴,卻會定期保養。
蕭念那時候會想,可真是“暗度陳倉多”時。
古人雲,女子和小人難養也,蕭念的女兒家心思龍翔從來參不透,因而隻說起正事。
“記住這幾張臉。”
他把手機給蕭念,上頭是幾張穿警服的麵孔,龍翔生於雨城,錢不算多,也算不上人人巴結的權貴,倒也不缺這點人脈關係。
蕭念記住人臉對上編號,自有一番計較。
然,待蕭念翻到最後一張,那人像眉宇間生得邪肆,一雙眼睛狹長,眼尾朝上揚,很有戲生的風流腔調。
是蕭念再眼熟不過的人。
喬在欽,景洲人氏,喬家三房的獨子,喬文桀堂哥,現隸屬於省廳刑偵大隊隊長,據說是為了調查母親車禍真相,毅然決然離家北上棄商從戎,其做事為人的魄力可見一斑。
“警方一夜之間悄無聲息開展大行動搜捕,但凡有點腦子都能覺察幾分不同尋常,何況你借的是景洲沐家的勢,樹大招風,想過退路嗎?”
早年雨城龍家獨霸一方,反而是景洲兩股勢力平起平坐,沐家、司家奉為上賓。後來沐家獨女遠嫁京城,和赫赫有名的政治宋家結為姻親,生意洗刷得坦蕩光明,沐老去世沒能見證唯一的孫女而今何是等風頭無兩,當然,這是後話。
蕭念神色平淡,“是他司家猖狂得罪了人家小主子,怕是早忘了沐家在景洲不提樓蘭閣,再不濟也有一個喬家在後頭。”
是了,沐家和喬家有姻親關係。
沐家有位小主子,獨女,甚是獨寵。
也是巧合了不是,小姑娘難得回趟國,頭天傍晚就在古水縣城夜吧裏頭讓司家小輩給調戲上了,想來是被嚇狠了些,沐家好大的火氣,著人把人往局裏送還不夠,在聽聞她放出的風聲後助了警方一臂之力。
喬在欽這人頗為邪性,如果不是披著那身警服,簡直是地地道道、無往不利、老奸巨猾的商人。
而這樣的人,和龍翔有所聯係,想必是對雨城這片頭的事情上了心。
“於紅在泉水鎮失聯。”龍翔瞧著蕭念,話裏有話。
於紅是誰?陳大剛妻子,陳向大少爺的母親,身懷六甲到泉水鎮上養胎莫名失蹤,這事悄無聲息的沒驚動警局實在不像他陳大剛豪大搖大擺的作風。
這是有人拿命脈威脅陳大剛呢!好笑的是,前腳江北大橋車禍一出,後腳陳大剛從龍家出來就沒了蹤跡,一家子跟玩兒似的。
那頭龍博忠還等著陳大剛添柴加火,這忽然一家子沒了影,就剩陳向擱醫院躺著,可不是覺得有些蹊蹺了嗎,使勁找唄,勾結多年,人心隔肚皮,誰又曉得究竟內裏是何種花花腸子?
“你懷疑我?”
蕭念能在景洲施展拳腳很大一部分是熟悉,地形熟,閉眼她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借助沐家這東風,方才天時地利人和。
“你能保證底下的人手腳幹淨嗎?”
龍翔示意示意她往下翻手機,後頭有一段正是陳大剛位於泉水鎮別墅的庭院監控,夜半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光明正大劫走昏睡的婦人,那人猖狂得很,戴一副墨鏡,頂著頭金發,骨骼健碩,身型高大。
金發碧眼的外國男人,不是Boris又是誰?
蕭念沉默一瞬,看向龍翔,“你把於紅接走了。”
她不動孩子,所以不管於紅在陳大剛的生活裏扮演什麼角色,也不會妄動一個孕婦,每個孩子的到來都是這世界的一分救贖。
龍翔隻是看著蕭念,並未作答。
Boris究竟以什麼目的同蕭念為伴先不談,光憑他讓夜蝠俯身這一件事,龍翔就不會任由他繼續跟在蕭念身邊,跟飼養動物一個道理,首先須要圈起來,稍後再做打算。
況且,這事不用他動手,暗處那位自能把事情做到位。
問了這麼多,蕭念將手機歸還,問他:“怎麼不問車禍的事情?”
夜色還濃,窗台外辰星發光發亮,龍翔從兜裏掏出絲絨小盒,另說起他事,“十七歲禮物,敢收嗎?”
誠然,十七歲的蕭念沒什麼不敢的,她活到這年歲不是因為蕭恒,非要較之高下,龍翔在蕭念心裏毫不遲疑是座上賓。
她偏頭含笑,取下那枚戒指,鑲嵌的紫鑽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不輸漫天繁星的流光溢彩。
這是龍翔的誠意,沒有不收之理。
臨走前,龍翔告訴她:“我隻管你好好活著,黑白曲直就留給該留的人。”
算是作答方才的問題。
她蕭念大可以嬌縱跋扈不講道理,再壞也隻是那個謔謔魚池子的小孩兒罷了。
輪回之境沒有厚待她,活得簡單些不容易。
……
這夜到底還是見了血光。
夜蝠現下原形半露,兩扇傷痕累累的赤羽添新口,正汩汩往外冒血,頂著來人,血瞳露著幾分驚懼,腳下直往江水畔退。
那人步履閑散,唇角掛笑,一雙眼睛懶散瞥向天際,話隨風起,“煙花有什麼滋味,星辰萬千不好嗎?”
塵沙飄散,他抬手,動作叫那夜蝠直接癱倒在地,未料隻是虛驚一場,男人笑著閉上眼,幾乎是頃刻間妖風狂卷,攪得江水大肆翻湧。
夜蝠抵擋不住這波發難,徹底褪去人形,完完全全化成原型,死死伏貼於地,血瞳猙獰分裂紅絲,不過片刻黑紅液體自眼尾溢出。
神可以無所不能,為心愛之人幻化成貓科,為心愛之人幻化漫天星辰,也為心愛之人逆天改命,替她重塑骨血、謀來生。
神也並非萬能,求不到一眼青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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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小楚總久候,我們總裁到了,二位跟我這邊請。”柴靜不卑不亢迎人前往辦公室。
徐特助看眼腕表上的時間,十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再去看這位小楚爺臉色,卻見人是預料之外的平靜,這倒是難怪了,今個兒為一份無足輕重的案子倒是有份好脾氣。
“徐特助,你在這等我。”
楚辭留下一句話跟著柴靜走了。
徐特助這心裏突然一下子毛毛的發慌,坐沙發上喝了一大口咖啡壓驚。
總裁辦門口,柴靜敲兩下門知會一聲兒,“boss,小楚總到了。”
“進來。”
得到回應,柴靜替人把門推開,做了請姿,隨後離開。
九天裝潢甚是闊氣奢華,大堂那繞梁金龍都是實打實真金白銀,鼎龍集團倒是極其低調。
楚辭走進時龍翔正坐在臨窗的吧台上吃早點,不是寫字樓的精英標配咖啡點心兩件套,是走街串巷的老三樣:油條、豆漿、米粥。
男人沒回頭,問道:“吃了嗎。”
這接地氣的架勢倒是沒有讓人久候的嫌疑,楚辭也不拘束,循著他的客套開門見山說:“醫院食堂吃過了,我以為龍爺應當和連總吃過了。”
龍翔正喝豆漿,冒熱氣的鮮豆漿融進心裏也熱乎起來。
他隨後拿起旁邊的串珠給楚辭,“蕭念向來喜歡這手串,但她從不跟我討要,有年生日我送了她一盒品相上乘的,她也就是多看一眼。”
蕭念是強勢有主見的,她看上的東西撞南牆也甘願,好比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的道理,她總認為隻要爭取,萬物可取。
蕭恒就像這串珠子,蕭念第一眼就喜歡,卻偏生是屬於別人,所以縱然送她再相似的東西,她會多看一眼,也止於這一眼。
前者是她生來就有的驕傲骨氣,後者是圓滑世故的自持。
這樣的小姑娘是招人疼愛的,楚辭和蕭念應當屬於同性相吸,三觀一致的年輕人總是玩得來。
楚辭朝窗外眺望,腰背筆挺,輪廓硬朗,分明是個俊毅的青年模樣了,他說:“仿品再真也不入她眼,真品粗劣隻要她喜歡照樣是貴重。”
“我厭惡她狠傷我的好友,也很不解為什麼事實真相就擺在台麵上還有人替她辯解,後來才知道,凶手之所以成為凶手,很多人難辭其咎。”
難辭其咎所以選擇息事寧人的喬家,難辭其咎所以緘口不言的蕭家……
他醒來就去找了喬文桀,彼時才發現他的心理醫師在企圖對他催眠使其淡化車禍回憶,就像慢性毒藥,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同的是,這場心理催眠是先讓人精神枯萎再重塑,塑造成暗處人所期待的樣子。
喬家祖輩是靠科研發家,喬家六房事業牽涉廣泛,經商的三房,從軍的四房,喬文桀父親走的仕途,唯有大房繼承祖輩科研路,其中涉獵極其廣泛,走的卻不是編製內的研究所,是一家國內外聯合的私企所。
楚辭不清楚十七號事發前蕭念是否已經知道存儲卡內容,現在這張存儲卡在他手裏,龍翔是一位可托付合作的對象,這位南邊的龍爺甚至比歸來的蕭恒更加可靠。
一牆之隔的總助辦公區,柴靜耳畔散發很好遮蓋住小巧的竊聽器,聽著這一來一回的對話,她麵色冷淡,聽聽,誰能想到柳汐沅苦苦不得的龍翔竟和一位少年成了競爭者?蕭念多大的福氣呀,十五歲前哥哥寵愛,沒了哥哥日子照樣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