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翔中間不曾回頭,不破不立的道理,蕭念能活到現在,還不至於被幾層台階困住腳步。
兩人一前一後在合葬碑前停下。
龍翔從袋子中取出兩根白燭,一個小香爐,還有一份香燭。
蕭念靜默地看他將東西都擺放好,兩根白燭置於牌位兩邊,點燃香燭插進香爐中,擺於正中位置,煙燭嫋嫋在風中飄散,碑上隻留兩個名字,沒有來時年月,也沒有去時年月。
:洵一
:琬月
“司洵一,司琬月,違背人倫綱常產下一子,無名無姓棄之孤兒院。”
龍翔打開一壺桂花酒,灑在碑前。
蕭念沉默傾聽落了灰的往事。
司家早年與龍家並無差別,甚至更加煊赫,主家以買賣各地特產交由發家壯大,那時水上船隻大半掛著司家的旗幟,那年頭錢財貨真價實,漸漸的子孫滿堂,後生多了,爭奪也多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有的,利益熏心枉顧情義也有的,家族內鬥著實不亞於九子奪嫡,來勢迅猛,明裏暗裏死傷無數。
然而就是那樣的情勢形態下,一對兄妹情感驟然升溫悄然變了味。那年頭性別歧視還很泛濫,閨女遠比不得兒子來得重要,既沒有傳宗接代的價值,也隻有估值換價這出路能夠補償一場生養恩德,司琬月就是那個被估值換價的主角;因父親處於劣勢局,正愁找一個價值可觀的外援靠山,物色攀比多家,最終敲定一戶“前途無量”的政治人家,然而稍作打聽便知道那家兒子雙腿殘缺,脾性格外暴戾,曾有過兩段婚姻,最終都落得一死一傷的慘淡結局。
司洵一與妹妹司琬月相差六歲,家裏還有幾個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私生弟妹,他選不得出生,自小知道父母親情感薄涼,各自為樂,卻在繈褓嬰兒袒露的笑意中尋到一份安穩,自此他和她是彼此唯一的家人。小孩拉扯小孩,兩個年歲不大的寶貝就這樣長大,哥哥司洵一和外頭爭權奪財,讓妹妹有了朝外飛翔的權利,卻不想明珠太過耀眼,竟讓人打了主意,司洵一怎能不氣?
深淵裏掙紮長大的人有多向往光明心裏就有多少見不得光的陰暗,婚嫁那日酒席突發火災,大火燒遍整棟酒樓,最後隻剩一片廢墟,那場事故裏的人無一幸免,包括新郎和新娘,包括司洵一,司家內鬥也一夕之間少了多位競爭對手。
那件事過後,距離景洲千裏之外的雨城多了一對男女,男子名為洵一,女子名為琬月。
相依為命的情感經過死裏逃生,最後隻剩下彼此,也隻有彼此了,他們相愛相依,很快結為連理,過了五年平淡甜蜜的日子,洵一被司家人找到時,琬月在醫院早產下一子。那時的司家局勢已然明朗,修枝剪葉的道理,最後留下的都是自然都是和和氣氣的一家人,而司洵一就是多餘長出來的枝葉,礙人眼自然要除掉。
司洵一血跡斑斑被人提著回家時,家裏空無一人,盯人的小廝來報時司洵一夜方才知道自己竟有了孩子,又聽聞母子二人在手術室逃脫沒了蹤影,司洵一再也無法坐以待斃,憤起掙紮,奈何勢單力孤,最終寡不敵眾死於匕首之下,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肉,如此還不夠,凶手聲稱司洵一隻是被擒,隻為了引司琬月上鉤徹底清除後患。
司琬月最終沒能和她的哥哥,亦是她的丈夫死在一處,她歸置好孩子,身上捆滿炸藥包死在兩人生活了五年的家裏。
而尚在繈褓的孩子幾經輾轉最終仍是回到了景洲,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南北邊境那塊早年煤礦資源優渥,司洵一肯吃苦又有經商頭腦,五年時間,不聲不響助老板斂了不少財。有兩種人向來好拿捏,愛錢如命的地主老財,感情至上的性情中人,司洵一老板是前者,頭腦簡單,不會玩花花腸子,司琬月最後以她司家地窖裏的秘密作為交換,讓他先吃了甜頭順勢把孩子送到景洲,最後再以拐賣做了掩飾,自己把孩子送到孤兒院門口。”
沒讓任何人知道孩子是死是活,自己徹徹底底了斷這段血腥暴力的過往。
故事講完了,天上不知何時飄起毛毛細雨,香燭被打濕,煙火很快泯滅。
蕭念鮮少在正常狀態下哭,何況還是龍翔麵前,然而這次不管用了,沒聲沒響竟聽了個淚流滿麵,藥水被衝淡,綠眸於水光中浮現,幽幽瑩瑩像兩顆通透的玉石。
龍翔想,一個故事的結尾是下一個故事的伊始,如此輪回,蘭因絮果,便是人類反反複複的延續。
陵園上空墨色濃雲密布,風聲作亂,斷了線的雨斜斜落下,蕭念雙眼抹黑昏過去,龍翔將人打橫抱起,石階被打濕,龍翔抱著蕭念步伐穩健,小孩兒呼吸淺淺,臉上淚痕未幹,這位沉眠山的神啊,自始至終隻是個孩子。
如果蕭念醒著就知道,和那年不同,這年任由陵園瓢潑大雨,有人給她撐傘,她再不是一個人,蕭念有的是人疼。
從前多亡徒,手裏有錢是王道,司洵一和司琬月是那個年代的犧牲品,生於亂世,長眠於亂世。
龍翔能查到的,龍家自然也能查到,原因無他,蕭恒在雨城嶄露頭角,身後人還是龍翔這位手持傳承物的指定繼承人,無非就是花費金錢和時間仔細一查,隻是沒想到就這麼巧合地撞上了司家的陳年舊事,也是這時候,落敗的司家需要起死回生的跳板,而龍博忠需要一個好拿捏的勞動力,各自心有算計達成共識,除掉蕭恒對雙方百利無一害。
陳大剛也沒想到,自己本可以和龍博忠平起平坐,卻讓他拿捏住“助紂為虐”的把柄,司家一心想要鏟除幹淨知曉當年事件的人,龍博忠反而成了陳大剛庇護傘,正應了那句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雨勢愈演愈烈,副駕上的蕭念渾渾噩噩開始發冷汗,龍翔將油門踩到底,車子在大雨中飛速穿行。
古水縣不安全,這裏是司家落敗後的駐紮地,陵園離古水鎮最近,幾家老爺子退休養老的風水寶地最保險。
楚辭收到消息時正在古水灣陪老爺子下棋,他分了心思,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不待老爺子開口,楚辭猛然起身,“爺爺,我帶楊阿姨跟我到小築胡同走一趟,回來再陪您!”
楚爺爺方抬手,孫子已經匆匆離開院子。
楚奶奶從廊外走進來,問老伴怎麼回事,“你也不曉得讓他帶把傘再走,這季節淋雨最容易感冒的。”
“你可冤枉我!不知道誰來了,帶了小楊就著急忙慌跑了。混小子,安分大半年回來又皮了!”楚爺爺嘴上埋怨,心裏到底沒有氣,小孫子要回來二老都歡喜。
楚奶奶笑歎,把托盤上的藥碗端到老伴跟前,“喝了安神湯回屋裏躺躺,兒孫自有兒孫福。”
兩位鬢發斑白的老人靠坐在一塊樂樂嗬嗬喝了湯藥,相互攙扶著上了樓。
雨點拍打屋簷,楚辭和龍翔站在廊道上,各自無言。
一牆之隔的房間裏楊阿姨替蕭念擦拭完身子,給人換上衣服,又掛了瓶鹽水,這才放輕動作走出房外。
楚辭迎上去,小心地關上房門,這才問道蕭念如何。
楊阿姨擺手說沒有大事,隻是突發性感冒,多喝水就好了,見楚辭著急,又仔細囑咐,“她頭上像剛做了手術,得仔細養著,也就是你們小孩子年輕,動刀子的事情可馬虎不得!”
“是,我知道了,麻煩你了楊阿姨。”楚辭把撐傘將人送到門外,這才冒雨折回。
龍翔還在廊下,顯然是有話要說。
霧蒙蒙雨蒙蒙,天空陰沉地壓抑,龍翔說:“雨城不安全,讓她在景洲養一養也好。”
楚辭說:“我會好好照顧她。”
龍翔取下珠串撚了一圈,九顆珠子,顆顆珠圓玉潤,“你應該沒忘了你的承諾。”
楚辭雙眸沉沉,不會忘記的,以命護她周全。
天邊黑雲壓陣,風聲雨勢加劇,庭院裏積了一圈水,點點滴滴雨珠破開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