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念的葬禮是在雨城舉行的,設在丘園。
在十二月底,雨城最冷的時候。
這場聲勢浩大的葬禮引起外界關注,各行各業眾說紛紜,畢竟是曾經戴上過龍翔戒指的小姑娘。
虞美然和莊正著黑色正裝前來吊唁,翻了這年,他們十九歲,待到九月開學季,也將各自踏進大學校門,為未來努力打基礎拚搏奮進,從此不再是小孩子。
“走吧。”
虞美然點頭,挽上他的手臂。
時間推演,應當是蕭念死亡第二天早晨,傭人在客廳發現沒了呼吸的言市長,很安詳地躺在沙發裏,茶幾上放了一份資料袋,一支錄音筆,一塊u盤。
外界傳聞傭人發現後當即報警,隻是不知道怎麼走漏風聲,媒體記者紛紛前赴後繼將此時報道地紛紛揚揚,版本很多,但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皆表示是收到電話舉報這才趕到現場。
莊正父親貪汙腐化一案被重審,提審也在這三個月裏得到翻案,洗刷了前任莊市長的清白廉潔。
網友們獵奇點層出不窮,總之即將迎來的新年兩極分化,當年和莊伯父涉嫌貪汙的官員這年闔家團圓,是大圓滿的喜事,那些參與此事的人家必然成為遭人唾棄的萬人嫌。
眾多豪車裏停下一輛出租車,後座車窗露出一條縫。
張肆手中有一束梔子花,和他黑色的衣物對比鮮明,他那對養父母被涉案牽連進去了,原本是一對小魚蝦不會這麼快查到,但是警方接到群眾舉報,職工家庭家中保險櫃竟有價值連城的寶貝,腳踏實地的人自然不會心虛,但虧心事做多了總容易草木皆兵,還沒怎麼盤問,查了個水落石出,人民教師私下受賄,雙雙進去吃了牢飯。
“小夥子,你到底下不下車?”
出租車司機是本地人,又是接四方客的,消息靈通得很,這丘園地勢偏僻,位於城外城的山裏,有傳聞是龍翔年少氣盛時贏得的宅基地,也有老話八卦說是龍家老頭子原配夫人家裏的祖宅,總之是處寸土寸金的富庶地。
“我……”
“你們幹嘛的?”
不待張肆說完話,有位魁梧壯漢上來敲車窗。
出租車司機道:“大哥,我這不跑車拉客嘛!不信您看。”他把後座車窗降下,露出張肆的臉。
壯漢打量張肆,又看向他懷裏的梔子花,目光有如獵豹即將撲食。
三人僵持不下時,東影騎著巡邏車過來,她長腿點地,“你跟他進去,吊唁後送他離開。”臨了她又老看向張肆,意味不明。
兩年前冬夜,小主子在橋洞底下曾贈人以魚,如今他也算懂得感恩。
丘園這座隨主人響動外界的宅子傳聞很多,什麼珠寶古玩,什麼珍稀物什,什麼美人佳麗,傳言紛紛倒好似成了現世帝王高牆。
隻蕭念一個人當初在前庭駐足,指著樹木叢生的鬱鬱蔥蔥說不如森林別苑的開闊敞亮,如今滿園春色盡褪,積雪壓滿枝頭不見一片枯葉。
壯漢與內管說明緣由,他看一眼張肆領著二人往裏進,張肆捧著白梔眉眼低垂,並不胡亂張望,他看著腳下石板路潔淨不染塵,餘光裏除了幹枯的樹幹也有冬不敗的綠化叢,突然一團雪泥出現在視野中,內管腳步一頓,他跟著停下。
“是誰在那邊?”
內管出聲詢問,語氣不卑不亢,既不會衝撞來客,也不曾失了這偌大宅邸的氣度。
張肆也不由得抬頭一探究竟。
隻見綠化叢後窸窸窣窣響動,率先冒出毛絨絨的尾巴來,緊接著一隻凍得發紫的手掌舉起,腕子上係了圈黑繩編織結,中間還嵌著顆石子,“我。”
那人邊應答著邊起身,左手抱了隻無精打采的貓,右手提著一壺酒。
內管道:“尤二爺這是?”
是的,來人正是尤浩,他眉間皺起幾道褶子,“蕭橙不受凍,我來帶它回裏屋。”
內管這才點點頭,遂介紹起身後之人,“張肆,來給大小姐吊唁。”
尤浩分了眼神看向張肆,蕭橙尾巴甩了甩,肉墊在他胸前撓了撓,正逢斜道林夏侯的身影,尤浩便鬆了勁任由它奔向那邊。
“景洲的,來這裏想做什麼?”
他語氣著實不算好,至少與這氣派的宅邸不入,談不上體麵。
“誰讓你來的?”
眼看蕭橙撲進林夏侯懷裏,身著黑色喪服正裝邁步而來,尤浩語氣更加不耐。
張肆張嘴想要把方才的話再重複一遍,隻是沒有機會,他視野裏出現另一個人,他認得他,祁媛他們那圈裏最喜歡提及的林家二公子,家境殷實的少爺,風評極好,但祁媛似乎很討厭這人,往往提及總要被她諷刺一番。
林夏侯腕子也係了圈繩結,紅色的,是蕭念當年為他在寺廟求來的平安繩,蕭橙奎拉耳朵,腦袋靜靜靠在他腕上,下頜正貼著那紅繩,明明是個不太舒服的姿勢,它竟也慢慢合上眼皮子。
好看的瑞鳳眼一時浮起波瀾,心中風起雲湧。
幼兒園大班開學日他就在校門口看見她了,在哭成堆的奶包子裏酷酷的小姑娘,不哭不鬧還有點嫌棄周圍環境的意思,幼兒園小班第一天做些什麼他清楚,無非是認人交朋友,卻沒想到放學的時候她身邊別說是朋友,連半個娃娃都不見,也沒人來接,被老師帶到玩具室等家長。
那天夏女士有事提前通知過,讓他多等會,他觀望有一會按捺不住溜了進去,走到她身後卻見她在做習題冊,幼兒雙語勾選題,包括但不限於對號入座連線題。
要見她筆頭在那隻魚上頭懸空已久,還以為她不會了,正想告訴她連直線,她手背壓著那單詞就是,沒想到她利索連完其他幾個選項,唯獨把魚留在那邊不連了。
“你是不是討厭魚?”
當時他問完,她轉身打量他,沒錯,就是從上到下那種,怎麼說呢,就是放到現在特別欠人收拾的那種表情,但那時候她才幾歲,三歲小孩兒,長得跟洋娃娃似的,坐那就美得讓人喜歡,可愛得緊。
她打量完他以後就把筆和本子收拾好裝進書包裏,起身走向靠近門口的那套桌椅,什麼都不做,就抱著書包背抵著牆,安安靜靜坐著,也不打算搭理他。
沒多久有人來接她,那是他第一次見蕭然,著裝優雅氣質溫婉,記憶裏蕭然一直是這個模樣,溫柔的母親,體貼的妻子,孝順的兒媳,以至於他被那副表皮欺騙了很多年,在冷暴力中長大的蕭念才會被抑鬱再而三地壓垮。
那天夕陽下,他看著蕭小念對老師鞠躬說再見,沒過多久車子消失在幼兒園前門。
後來每個給她講故事的夜裏他都在想,如果他早點發現就好了,在蕭恒還沒有出現的時間裏,他可以先成為她的哥哥,把自己的睡前牛奶給她,把自己的玩具給她,把自己的零花錢也給她,讓她放下防備心,像櫥窗裏的娃娃一樣,高高興興的隻做一個孩子。
“阿浩。”林夏侯托著貓走過來。
內管也總算看出來自己的多事,恭敬地說道:“請林二公子與二爺自便,我帶他去靈堂。”
林夏侯沒應肯,隻看向張肆懷裏的梔子花,“沿途會經過三角亭,後邊有幾棵冬櫻,你把梔子花放在石桌上,折幾支冬櫻過去吧,她看到會喜歡的。”
張肆沉默地點點頭。
曾聽聞,祁媛討厭林夏侯的重要原因是因為蕭念,那時聽見這個名字隻是聽過便忘,並未放在心上,據說蕭念從小就把祁媛壓一頭,課外班,成績,容貌,但凡有蕭念在場,祁媛永遠是陪襯。
而她們那圈子裏人人皆知林與蕭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所以張肆絲毫不懷疑林夏侯說的話。
待三人走過,林夏侯看向不說話的尤浩,他說:“1217晚上,她給我拍了商業廣場的夜景圖,她說有女朋友約她吃東西。”
尤浩垂頭扯出笑,這才抬眼看向他,“所以你也相信她會回來對嗎?”
“如果時間倒轉是為了彌補些什麼,蕭姐做到了。執念如果可以改寫遺憾,我願意信這世上有神佛,去換一個蕭念輪回重生的機會。”
十幾年來有過歡欣悲傷,曆過生死,走這人間一趟對七情六欲刻骨銘心過,九天在上,諸神有望,不該會讓一次憐憫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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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念的靈堂設在丘園西邊的獨院,這一路上花草漸多,積雪在灰色的瓦牆上淺淺地覆了一層白色,張肆注意到間隔三兩米的壁燈和地燈,很快就看見林夏侯說的三角亭,以及矮牆後頭露出的櫻花樹。
“你把花放到桌上吧。”
張肆聞聲轉頭,原來林夏侯不知什麼時候也在他們後頭,那隻貓不見了,他掌心捧著小雪人穿過三角亭進了矮牆後。
“蕭橙呢?”
“尤浩領著。”
矮牆後傳來說話聲,張肆抿唇把梔子花依言放到石桌上,是很尋常的棋盤石桌,有意思的是桌上空白的地方塗鴉了幾個花式簽。
“給你花。”
林夏侯站在矮牆旁邊,懷裏有幾支櫻花,棕褐色枝幹點綴了朵朵白色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