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誰都不知道,一次見麵會是萍水相逢還是刎頸之交。
那個夏夜,蕭念把自己兜裏的巧克力送給尤浩,他們坐台階上看著九天的大字招牌,蕭念問尤浩有喜歡的事情嗎,尤浩不假思索回答說三餐加宵夜,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
“你呢?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錢。”
尤浩略有詫異,“沒看出來你還是財迷啊!”隨後他又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你喜歡你哥呢。”
夏雨來得讓人猝不及防,蕭念的回答朦朦朧朧不太真切,她好像說的是,“哥哥是家不是選擇。”
那個夏天尤浩遇見蕭念,兩人的第一頓餐食是尤浩煮的麵,吊頂的老風扇搖搖晃晃吹散夏日熱氣,那年天地廣闊,風清月朗,原來一場萍水相逢得到的會是莫逆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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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水洗刷整晚的街道透著潮濕的沉悶,晨風混雜泥土芬芳吹進城南大大小小的巷道,還是車來車往的老街口,還是朝左向右的赤色路標,簡約得讓人分不清南北西東,仿佛是轉頭抬眼便可兜轉完的城南。
常年不落鎖的三合院大門半敞,門庭兩邊懸掛兩盞走馬燈,刺繡屏風尤其精致,有說話聲穿牆而出,細細一聽,原來是有人在問好端端在院中央栽棵橘子樹做什麼?
“我樂意。”
三合院的主人正躬身一瓢一瓢給半人高的橙樹澆水,隨著動作,腕繩上的石頭子左晃右擺的,桶裏水去了大半,他不拘小節將橙樹底下剛冒頭的雜草給連根拔起,起身食指擦過樹葉,半枯黃的葉子晃晃悠悠葉落歸根。
“您不覺這樹和這三合院價值,和這放眼幾裏地相當不符嗎?”廊下台階處,坐著倆人,造型拉垮堪比逃難回來的那位兄弟杵著腦袋發問。
他旁邊那位著裝齊整的兄弟邊敲鍵盤邊說:“金大少爺,據我所知那是橙子樹。”
被喊金大少爺的金赫換了邊腦袋看向那顆明顯萎靡不振的…樹,說道:“有區別?不都得用手剝著吃?”
敲鍵盤的成宥指尖微頓,突然覺著他的糾正就和他旁邊的人類一樣,一樣的多餘。
“有事說,沒事滾。”
下一刻,三合院正主終於發話了,輕飄飄的語氣,倒也沒聽出不耐煩,就是無端讓人覺得有些躁。
金赫看著他,語氣表情同步誠懇,“能有什麼事?看望孤寡老人,你都多久沒和我們一起玩了?嘛呢浩哥,是準備洗心革麵皈依佛門?”
成宥“嗬嗬”笑兩聲,問就是赤裸的冷笑,“有些人左擁右抱那叫樂得找不著北,哪還記得不起眼的我們呐。”鍵盤敲啪啪響,仿佛金赫應當在他手底而不是他身旁。
金赫抬起腦袋正準備插科打諢過去這一趟,沒曾想尤浩提木桶走過來,整張臉逆在晨光陰影,黑眸漫不經心瞥來一眼,金赫條件反射坐直身子,嘴皮禿嚕老快,說道:“昨晚喝得迷迷瞪瞪把我老婆輸給樊簡了,他說隻要你和他在環城山跑一圈就把車還給我!”
沉默是此時的康橋,尤浩把木桶放到廊蔭下,和木桶落地聲響同時響起的還有成宥的咒罵,“樊簡?我看你他麼才是犯賤吧!”
成宥“啪”地合上電腦,起身居高臨下質問他,“你不知道他那人心黑?陪他玩,陪他喝,你就說你是不缺心眼?”成宥看一眼沉默的尤浩,轉身叉腰迎頭看了會兒太陽,又嗤笑一聲回頭罵道:“讓浩子陪他跑環城山?你怎麼不去跪著給他舔!”
此話一落,金赫猛地起身欺上去,“成宥你他麼你說話別太過分!”
心虛的人才會惱羞成怒,成宥單手輕輕鬆鬆就把他給甩開,“我過分,我他麼告訴你什麼叫過分!”
說罷拽著他肩膀打開電腦給他看,一段爆火的同城微博視頻內容,坐標位置人物齊全,對象正是金赫和樊簡,兩人四周圍滿看戲的人,兩人玩牌,樊簡有多爺爺,金赫就有多孫子,不,是給人上趕著當孫子還被人笑話不配那種。
太陽逐漸高升,溫度漸漸烘幹地麵水汽,視頻不間斷重複播放,金赫垂頭跪坐在廊下,成宥在旁邊悶頭抽煙,尤浩坐在石凳上拿手機刷微博,誰也沒挨著誰,風悠悠閑閑吹得天上雲卷雲舒。
突然一聲貓叫從裏屋傳來,尤浩抬眼看向成宥,成宥“臥槽”罵了句,手裏倒是順從地把煙給掐了。
灰茸茸的貓腦袋從裏屋探出來,“喵”一聲跨出門檻,肉墊懶洋洋地走了沒幾步,停在太陽底下不動了,圓滾滾的腦袋一歪,朝尤浩低低叫喚,撒嬌似的,這不是蕭橙又是誰?
成宥看著尤浩走過去把貓主子給抱起來,一下一下給它呼嚕毛,溫柔耐心的跟領閨女似的,他歎口氣餘光被營養不良的橙子樹填滿,想起三年前的九月份。
三年前屬實是個多事之秋,經龍家官商勾結一事,雨城商圈動蕩,根基不穩的商人倒的倒敗的敗,更別提本城老牌豪門,上頭下令徹查,落敗的落敗,移民的移民,總之怎一個慘字了得?
落敗老牌豪門以連家為首,連家父輩和城北龍家不聲不響來往頻繁密切,徹查令下達連家生意有大半被牽扯進去了,什麼調查官司報告緊鑼密鼓大半年,連家算是裏裏外外被重新洗牌了,可架不住連大當家好本事,他接手家裏產業後重心在國際海運線,這次徹查令看似火燒眉頭實則是政府替連靳清除了集團內部不幹淨的禍根,連家照樣低調的風生水起。
自然也不是人人都是連靳,金赫家裏之前算得上居高位的階級層次,一封徹查令糾出不少難以啟齒的苟且,都說有錢人再落魄也勝過窮人百倍,可到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父輩基業不可能就此打住,到處找人拉融資,找人拉投資,都是生意場上的老臉皮,一朝落魄,不難想象是何種虎落平陽的狼狽。
樊簡樊家就是得意於徹查令一躍而起的新豪門,這個洗牌後突然站到豪門上圈的家族便宜吃下曾經的老牌豪門,奉承的人說樊家重情重義不忘初心,伸手拉了一把曾經的恩人,到底沒人計較名利場背後這兩家經曆了何種不為人道的交替更迭,這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商圈,隻看你如何笑到最後,沒有人會在意你背後的風起雲湧。
“都是可以成家立業年紀了,要為自己言行負責,我隻問你一句,能不能放下不值錢的自尊心,踏踏實實靜下心幹時事?”尤浩抱著蕭橙,沒有看金赫,垂眸給蕭橙順毛。
金赫合上電腦,悶聲說,“這是最後一次。”
成宥罵了句髒話,還是沒忍住踹了金赫一腳,“誰要你的保證?浩子拿命陪你玩,你以後惹是生非能不能別打著他名頭?”他說完又看向尤浩,還是沒忍住罵了幾句,“你記住了,尤浩他不是你爹金赫,有本事玩沒本事就安分守己,懂了嗎?”
金赫攥著拳頭一聲不吭離開了。
“脾氣還挺大!”成宥被氣笑了,收起自己的電腦走向石桌。
尤浩這個當事人心如止水,成宥在他旁邊坐下,重新打開電腦,點幾下把屏幕麵向尤浩,“差點給忘了正事,你先看看這合同,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就一式兩份傳給你了,明天你抽空到公司把合同一簽這事就定了。”
電腦上是股權協議幾個大字,大抵男孩都愛車,成宥是其中最成功的愛好人士,他不僅愛車,更愛自己改裝車子,成年起就擁有自己的汽車改裝門店,說來成宥也是本土豪門代表,雨城廣為人知的成宥家居就是他出生那年祖輩送給孫子的禮物,這名字搞得成宥有心低調都力不從心。
“明天中午你請飯,今晚上跟連謹有酒局,太早起不來。”尤浩瞥了眼就沒再管,一門心思侍候貓主子。
蕭念離開後的第一個春節過後,林夏侯繼續在國外奔赴夢想,尤浩主動向林舅舅申請蕭橙的撫養權,邊上學邊奶娃,當然,蕭橙不是孩子,它比鬧騰的孩子安靜多了,尤其是蕭念離開以後。
在不足年的高考前夕,尤浩帶走了蕭念留下的複習資料,嚴格意義而言那些資料用處不大,但那個特殊的時間裏,尤浩哪怕攥著一樣有關於蕭念的東西都能激發出莫大的動力,他考上了本地雨城大學,雖然不及虞大和京大,但他說他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考上了雨大,知道蕭念篡改蕭恒誌願的事情除了龍翔就是尤浩,蕭念曾說這是她自私,她想要彌補這份自私,尤浩替她彌補了遺憾,這大學是連同蕭念那份一起的大學。
尤浩攻讀的金融管理,相比於專業上的東西,尤浩對於此類社會經驗顯然比同齡人更加豐富,前者百分比的努力加上後者的優勢,讓他在這條路上走得還算平穩。
在連氏實習年餘,跟著連謹接觸不少項目,連氏一直沒丟老本,搞的運輸業,這些年擴展不少業務,在連氏能學到的東西,比如人際往來,就不是一般人公司比得上的。
說是晚上實則晚飯時間這局就擺開了,位置定在城北樓外樓,說起樓外樓這是龍翔新投產的項目,就是個人私產比他的集團更加如雷貫耳的消遣地方。
“在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這名兒起得好,起得妙啊!”甲方項董舉著酒杯,桌上其餘人連同酒杯高舉,聽甲方項董在那興頭上說要賦詩一首。
“好,項董好文采!”
有人吹噓自然有人捧,這次一同來的不止甲方項董,還有聽聞雙方名頭前來“偶遇”的人,腳踩一塊地,所謂資源共享,濃縮成精華以後實則還是那幾張老皮老臉,各自什麼底子路子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倒是酒桌文化嘛萬變不離其宗,喝酒吹牛除了正事啥都齊備,尤浩那時候是不太懂連謹這種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北風,到底是怎麼被傳成雨城圈裏人盡皆知的浪蕩子的?如今身處其中倒是摸到一二,就這種局子待久了,任你黑白傳出去都是五光十色的精彩。
現下正玩到附庸風雅的詩詞接龍,輪到尤浩時他捏著兩杯白酒起身,腳步算得上穩健,邁步到甲方項董陣營裏隨行的副總邊上,他笑了笑倒也有幾分興頭上的模樣,說道:“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眾所周知,副總這職稱隨行出差隻有一個作用,陪酒擋酒還要陪笑。
尤浩自個兒將兩杯酒碰一碰,另一杯遞給副總,那副總笑說幾句場麵話,直言自己可沒什麼念詩的頭腦,這酒自然回到尤浩身上,他一飲而盡再次給自己添滿酒杯,回了句“副總謙虛了”說著好聽話把這杯酒給還回去。
兩人這一來二往已經去了半壺白酒,最後是以副總一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兩人這一回合才算作完事。
回到座位上時,連謹噙笑看甲方項董在那麵紅耳赤說發表演講,滿滿當當的圓桌人都在給他捧角,連謹把自己酒杯推過去,手退回去時動作自然地撣了撣煙頭。
尤浩不露聲色抬起,不用等車入口便從鼻尖嗅到檸檬柚茶的清甜味,外人不知這浪蕩的連家小三爺尤其衷愛這口,酒桌開始喝,酒桌中場在喝,酒桌結尾接著喝,主要這顏色似酒似茶,讓人難以聯想作其他,畢竟小三爺圈裏出了名玩得開,也沒人懷疑他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