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2 / 3)

這事康年沒親眼目睹,但何媽常年掛在嘴上——那是炫耀她的酒釀方子好,對令年而言,卻著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康年也來湊趣,笑睨了一眼令年,說道:“自那以後,慎年總拿這事來笑話小妹,”他學著慎年幼時的口吻,“小妹,你饞不饞?哪裏饞?嘴巴饞,眼睛攙,還是肚子攙?哦,是嘴巴饞,那你叫我一聲耶穌菩薩大老爺,我就給你做甜酒釀吃。後來這東西背著媽把鍋子都燒糊了,還燎掉了半截頭發,媽索性把辮子給他剪了,留起了洋人的短發。”

“可不是?二少爺小時候滿腦子鬼主意,最愛欺負小姐。出洋幾年,穩重多了,我昨天一看,跟換了個人似的!”

康年坐在托盤旁,香氣撲鼻,也有些餓了,轉頭一看,笑道:“可見這幾碗裏沒有給我的。”

何媽怪不好意思,忙說:“廚房裏還有,我去給大少爺盛。”

“不用了,小孩子玩意,他們吃吧。”康年記掛著明天要啟程,玩笑幾句,便出去了。

何媽興致勃勃地說了一席話,這才想起令年,催促道:“小姐,你快趁熱吃呀,我這圓子裏也填了餡兒,豬油芝麻的,一口賽一口的香。”

酒釀圓子不是什麼稀罕玩意了,令年哼一聲,說:“那我把兩碗都吃了,也讓他眼饞去。”可拿起了調羹,心想:二哥在外頭多年,恐怕也很想念家鄉風味,便又放了下來。

於太太看在眼裏,微笑道:“這還是什麼山珍海味了嗎?你推我讓的,你就吃吧。”

令年隻是搖頭,摸了摸碗沿,對何媽道:“有些涼了,去熱一熱吧。”

“我再去換兩碗就是了。”何媽很利落地說。於太太也跟著起身,要去看看廚房裏都預備了什麼菜,主仆一前一後走到廊下,何媽回首往令年臉上一睃,笑道:“太太,不隻二少爺沉穩了,我看小姐也長進了……”

令年嫌何媽話多,隻是板著臉,等她們走遠,才反駁道:“有的人可是本性難移。”

“誰本性難移?”一個聲音笑道。

令年一怔,慢慢扭過頭,見慎年自房裏出來。他是合衣睡的,隻解了領口,襯衫有些皺,頭發也有些亂,臉上若無其事的。他走到令年身畔,把黃魚麵掀開看了看,笑道:“還好還好,我隻當著這碗麵也隻有眼饞的份了。”

令年目光追隨著他,見他眼神清明,怕早醒了,卻悄沒聲地躲在房裏,把何媽打趣她的話全聽了去。令年撇了撇嘴,險些出口的“二哥”也不肯叫了,收回目光,拿起手邊的畫報歘歘翻了起來,誰知一挺身,後腰被堅硬的椅背一硌,痛得險些跳起來,忙不迭起身,挪去沙發上坐了。

這個舉動,不免有點對慎年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慎年狐疑地看了她幾眼,拿起筷子吃了幾口麵,忍不住道:“你的心眼怎麼那麼小?”

令年嘲諷慎年肄業,說:“你兩手空空地回家來,倒好意思說我了?”

慎年莞爾,吃了大半碗麵,推開窗,伸個懶腰,又回頭打量晨光下的令年,她及腰的頭發披在肩頭,因為常年編發,微微帶卷,被晨光照得毛茸茸的。令年莫名其妙,質問:“你看什麼?”

慎年用上海話笑道:“吾看儂好佯額洋囡囡。”

令年撲哧一笑,恭維地拱了拱手:“吾看儂好佯額嘎噱頭。”她這一陣受了何媽的影響,不覺帶點溪口音,雖然笑靨如花,腔調卻硬邦邦的,立時就要跟人吵架鬥嘴似的。慎年失笑,一看自己這身裝束,離時髦光鮮差了十萬八千裏。

不再和令年鬥嘴,他從衣箱裏翻出剃須刀來,走進浴室,刷牙,刮胡子。他沒避開,令年便也光明正大地瞟了幾眼——她在上海家裏,偶爾撞見大哥宿醉後邋遢極了,被大嫂服侍洗漱,早習以為常,可二哥在她記憶裏,仍是那個頑皮的小哥哥,不意瞧見慎年下頜發青的胡茬,還真有點新奇呢。

慎年比她長六歲,大哥這個年紀的時候,好像已經結婚了?令年仰著臉想。

慎年才換過衣服,於太太就回來了。他去了幾年,竟還記得在家時的規矩,上前給於太太請安,於太太把他攔住了,有太多的話要說,她反而含笑不語,隻仔仔細細端詳慎年,回頭對何媽道:“年輕就是好,昨天累得眼都睜不開,才一晚上,就精神多了。”

何媽道:“隻是比照片上瘦了許多。”

於太太點頭,叫慎年坐,轉而吩咐下人道:“給漢陽鄺府去一通電話,就說二少爺平安到家了。”

慎年道:“我去打吧。”

“那你去吧,”於太太不舍得他離開眼前半步,卻頷首道:“按以前的規矩,你該登門去請安的,不過才回來,以後再說吧,來日方長。”

慎年稱是,係上襯衣,往外去了。何媽張望著他的背影,對於太太道:“這洋人的衣服給二少爺穿,倒合適極了,又英挺,又利索。”

這話正中於太太心意,於太太笑著點頭,說道:“這通電話,得打好些個時候呢。”

不多時,康年自書房過來,煩惱道:“該給家裏多裝幾部電話了,製台老爺這電話打起來,到明天都不能掛,耽誤我許多事。”

令年奇道:“二哥都同他說什麼?”

康年道:“哪有給他說話的功夫?不過站著聽訓就是了。聽了半晌,要麼‘是’,要麼‘好’,難為慎年現在這麼有耐性。”

於太太橫他一眼,訓誡道:“那也是應該的。他不在家這些年,美國稍有動蕩,他嶽父就要打電話來詢問,可見是真心記掛他。年前聽說他要回來,那邊還特意囑咐,讓他到家後,認真寫一篇自己的履曆,附帶一張肖像寄過去,大概是想在衙門裏給他找個職務,先補進去。”

康年笑道:“履曆興許是製台老爺要的,照片嘛,大概是鄺小姐要的。”

大少奶奶是位美人。二少爺的未婚妻卻是隻聞其名,不見其麵,令年央求於太太道:“怎麼隻要咱們照片,不給他們的照片?媽,咱們也要一張鄺小姐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