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3 / 3)

“以後就見著了,急什麼?”知情人說起來,當然滿口稱讚鄺小姐品貌出眾,但畢竟沒見著本人,於太太也有些好奇,她無奈道:“鄺家是舊式人家,最重規矩的,怎麼會把小姐的照片給別人?製台大人為人廉直,想必小姐性情是很好的。”她自己家裏崇尚洋務,倒不反感娶一個舊俗教養出來的兒媳。

令年搖頭道:“二哥可不喜歡做官,衙門的門檻那麼高,門楣那麼低,逢人不是點頭、就就是哈腰,把人脊背都折了。”

康年剝了一顆奶油太妃糖放進嘴裏,翹著腿往椅背一靠,笑道:“你看我脊背也折了?”

康年是被滬上公認的年輕有為,斯文儒雅。令年道:“你老太爺禮賢下士,多低頭是好事。”

康年笑道:“調皮。”聽聲音是慎年通完電話回來了,起身要去書房,順便問他:“鄺大人要把你安排去哪個衙門?”

慎年道:“不外乎鹽政、關稅。”

康年見他臉上沒有喜色,便把恭喜的話吞了回去,匆匆往書房去了。於太太把這事放在了心上,對何媽道:“去請個裁縫來,給二少爺裁幾件長衫,長袍,這一回來要見的人多了,別失了禮節。”見慎年一概沉默,隻當他不肯,告誡地盯了他一眼,小聲道:“皇太後和攝政王還在呢。”

慎年微笑道:“媽,我剛才是在想別的事。”

不待於太太追根問底,令年對外頭的阿玉使個眼色,阿玉笑吟吟地捧著個盒子走進來,先給慎年請了安,道:“二少爺,這是我們小姐給您的見麵禮,兩個月前就備好了。”

於太太又驚又喜,讚許道:“還算有點規矩。”

慎年卻滿腹疑竇,接過盒子,掀開一看,裏頭是條假辮子。令年笑嘻嘻道:“二哥,這可不是死人頭發,是我去寺裏從和尚手中買的,淘洗了十幾遍,又討了好些何媽的頭油,抹得香噴噴的,你係上這假辮子,穿上媽給你做的長衫,再配一副墨晶眼鏡,別說大哥,就算耶穌菩薩大老爺,也不及你“嘎噱頭”。”

於太太本要誇令年細心,越聽越不對勁,斥道:“怎麼拿你哥哥開玩笑?”

慎年笑著撂下辮子,卷起畫報要來打令年的手心,“說你小心眼,你還不承認,嗯?”驚得令年像雀兒似的跳起來,拖著飛瀑般的烏發,躲到了於太太身後,這一動又牽動了傷口,忙扶腰忍住笑。

於太太也怕她傷口要壞,攔住慎年道:“別鬧,她昨天跌了一跤,把腰都跌青了一片。”

慎年哪知道令年是急著回家才摔的,隻笑罵道:“活該。”他本來就是嚇唬令年,也就放下畫報,看著她落座,才放了心。

於太太訓斥令年道:“平時裝得像個人,你二哥回來,就成瘋子了。阿玉,還不給你小姐梳頭發,等我伺候嗎?”

阿玉忙上來,請令年端坐在沙發上,她將那把烏黑的頭發用手指分成三綹,飛快地結成辮子。於家還在孝中,令年穿得素淡,頭發上也毫無裝飾,更顯得少女明眸皓齒。去年於家添丁,還特地照了合影,寄給慎年,如今慎年看著,就好像照片上的令年漸漸著了色,在眼前活了過來似的。他看著令年在窗下攬鏡自照,想起於太太說她“平日裏裝得像個人”,不由一笑,問於太太:“大嫂沒回來?”

於太太道:“你大嫂領著孩子回湖州去拜見他外祖父母了。”

慎年見於太太臉色不好,沒再多問。於太太又問起這一路遭遇,慎年道:“是在緬甸困了一段時間,但也隻是待在仰光的錢莊裏,沒遇到什麼事,後來欽差到片馬議和,就跟隨欽差一起出了滇西,坐輪船回來的,國內這一路還算太平。”

看他剛到溪口時那副疲憊憔悴的樣子,就知道路上頗多凶險,他不肯說,怕於太太受驚,於太太隻能含淚點頭道:“回來就好。”

“這一路倒也不算毫無所獲,”慎年放開於太太的手,走向衣架,在大衣貼裏摸了摸,取出一個層層軟綢包裹的物事來。見他如此珍重,令年也湊了過來。慎年瞥她一眼,先呈給於太太過目,“我在仰光的錢莊時,有緬北的玉商來借款,想拿一座新盤的玉礦作抵押,經理嫌是小礦,出產不好,緬北又在打仗,不想接他的生意。這人也不知怎麼,得知我在莊裏,就求到我頭上,非要拿這塊玉押給我。我看成色不錯,也就叫把款批給他了,不過二十萬。”

於太太托在掌心一看,是半個巴掌大的翡翠牌,還沒雕刻,但碧色襲人,通透純淨。於太太讚道:“真是好玉,送進宮裏,也算上等的了。”

慎年道:“咱們自家留著就是了,送進宮幹什麼?”

於太太隻是隨口一說,聞言也點頭道:“做個傳家寶也好。先不急著雕,等令年結婚的時候,給她做了嫁妝,”她轉過頭來和令年商量,“是雕個龍鳳好,還是花鳥的好?”

令年被於太太問得一怔,沒顧上害羞,下意識先看了慎年一眼。

慎年的本意,也是要給令年的,倒沒想到嫁妝一說。見於太太還拿著玉牌在那裏琢磨,便微笑道:“索性刻上小妹的名字好了,免得人送給了別家,連玉也成了人家的。”

於太太笑道:“也好。”把軟綢合上,對令年道:“我先替你收起來,免得你冒冒失失的,也去便宜了鯉魚精。”

這翡翠綠得懾人,令年拿在手裏都提心吊膽,忙說:“媽收起來吧。”

慎年卻不以為然,攔住於太太,徑直將翡翠拿來,係在令年襟口。令年不敢動彈,垂頭看著慎年的手指,睫毛微微顫動。

慎年把玉牌係好了,手撫了撫,看它安安穩穩地躺在她胸前——指尖仿佛還有它曆經戰火硝煙,在他大衣貼裏沾染的餘溫。

“令年,很配。”他放下手,說。

於太太見素色縐緞襯得玉牌越發翠瑩瑩的,也不舍得摘下來,叮嚀令年道:“就在家裏戴幾天,等找到高明的玉雕師傅,再請他來刻字。”

令年很喜歡,偏還要說:“二哥是拿緬甸錢莊的現銀換來的,這不是借花獻佛嗎?”

“先借,以後再還就是了。”慎年說完,想到康年還在書房,對於太太道:“我去看看大哥。”便往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