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不忿何媽偷窺,搶白道:“那畫報也是洋文的麼!何媽你又不識字,懂得什麼?”
何媽道:“我不識字,也懂得看畫。那畫報上畫的不是吃喝,就是衣裙,你不學些好聽的場麵話,見人隻會問,你吃了麼,喝了麼,穿的長衣還是短褂,那像什麼樣子?我就問你,剛才程小姐和女老師對話,你聽懂了幾句?”她轉過頭來還要問覓棠,“程小姐,在你們學堂,像我們小姐這樣子頑劣的學生,是不是要打手板的?”
覓棠笑道:“學堂裏不打人的。”
令年被何媽絮叨得心煩,冷笑道:“我怎麼聽不懂?剛才程小姐和墨菲小姐不是在議論二哥麼?”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怔住了。覓棠竭力克製,也隱隱感覺臉頰有些發燒,忙將她和墨菲的對話複述給於太太聽,於太太解了疑惑,點頭道:“程小姐真有去美國的打算,讓慎年替你引薦引薦那邊的學校也好。”
覓棠道了謝,說:“最近也改了主意,想要找點事情做,多陪一陪父母。”
於太太很讚同:“這樣更好。”她心裏一動,想到自己和那墨菲小姐語言不通,令年又擅長糊弄,恐怕學習效果不會好,便提議道:“我看程小姐洋文很好,不如你來教令年。”因怕覓棠多心,又道:“我知道你家裏境況很好,其實也不必出來做事養家,你就當交她這個朋友,陪她說說話,解解悶,好不好?”
於太太是一顆慈母心,覓棠雖然覺得突然,也沒太過推辭,笑著點了頭,“隻是我水平也不好,等三小姐略微有了進益,還是找位洋人老師來。”
於是這樣說定了,程小姐隔天來一趟,每回待兩個時辰,束脩工錢之類的也就沒有多提。
覓棠坐了一會,待要告辭,聽見外頭說話聲,令年先起了身,往廳外張望道:“咦,二哥今天回來得早。”
覓棠便把要告辭的話咽回去,撣平長袍上的褶皺,站起身來,又疑心自己剛才吃點心時把口脂擦掉了,便用手指撫了撫唇瓣。見慎年已經走了進來——他回來久了,入鄉隨俗,身上穿的一件鐵灰色縐紗長衫,顯得有些單薄,果然於太太立即去拉他的手,“穿這麼少,不冷?”
慎年說不冷,他掌心還泛著熱,於太太放了心。見他衣襟不知被誰揉了一通,皺得厲害,便嗔道:“又去哪裏混了?”
慎年笑道:“生意上的事,怎麼是混?”放開於太太的手便往樓上去了。
於太太還在嘀咕,又要叫聽差來問話,等慎年不見了,令年將於太太攔下來,笑道:“媽,你問了也是白問,所謂生意上的事,也不過是打茶圍,抽煙,鬥牌,看戲。”
何媽忍不住辯解:“二少爺不抽煙的。”
令年拈帕子理著裙擺,淡淡道:“不外乎其餘那些事罷了。”
於太太不高興,叮嚀令年道:“你要替你二哥留意著,別讓報紙上寫出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給鄺老爺知道了,又要囉唆。”
“你怎麼不跟二哥說……”令年正要抱怨,見慎年已經換過衣服,出現在了樓梯上,便把臉扭到了一旁。
而覓棠察覺到慎年居高臨下,目光停在自己身上,便起身麵對著他,頷首道:“二公子。”
“程小姐。”慎年也記得她,客氣地點點頭,走下樓梯,見令年自己坐在雙人沙發上,便在她身畔落座,對於太太道:“媽別多想,都是正經朋友。”
正經朋友?不就是楊金奎之流麼?令年覺得這個人討厭得很,自從結交了慎年,就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家裏,慎年不在,便要求和三小姐說話,腆著臉問她為什麼不回信給自己。令年不防備,被他電話調戲了兩次,之後就再也不肯去接了。
這話她沒有在於太太麵前提,但臉色不好看。嫌棄慎年似的,挪到了於太太沙發的扶手上倚著,把好好一盒外國餅幹都揉成了渣渣,嘴裏進去指甲蓋大點。
她最近動輒生氣,慎年沒有和她鬥嘴,隻和於太太說話,不時眼尾掠過令年。忽而一枚剝好的菱角拋進了令年手裏,她抬眸一看,見慎年對她微微一笑,說:“禮尚往來。”
令年顏色稍霽,嗔道:“這算什麼呀……”
話沒說完,被賬房進來打了個岔,說玉雕師父工做完了,要結錢。於太太因問多少,賬房說五百塊,於太太尚不覺得如何,何媽先不樂意了,嘟囔道:“殺人喲。五百塊,夠別人買一塊好玉了,隻是刻了幾刀子,要那麼貴麼?”
於太太叫賬房去結錢,玉雕師父大概是在外頭聽見了,師徒進來拜別於太太,老師傅尚且唯唯諾諾,小徒弟卻精明極了,說道:“玉料貴,工也就貴,水漲船高麼。外頭五百塊的貨,也就是叫個玉罷了,小的雖然窮,還看不上眼咧。府上這塊,別說五百,五千塊錢的工也值得!小的這半個月在府上提心吊膽,生怕磕壞一丁點,這整副身子也不夠賠的。太太你看,別說小的師傅,就是小的自己,頭發都白了不少,眼也花了,背也駝了,太太就全當五百塊錢賞了小人買藥吃,續幾年壽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