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不禁打個寒戰,說:“我有點冷。”
她旅途奔波,很疲倦,麵容也像染了病似的,青白交加——身上還穿的在酒店時那一套單薄的夏裙。楊廷襄這才恍然大悟,左右一看,沒件合適的衣裳給她換的,他把身上的軍裝脫下來,還帶著股熱乎勁,往她身上一拋,然後滿不在乎地把襯衫袖子一卷,說:“好,就這樣,照吧!”
照相師傅忙拍了一張,說:“再……”
“再什麼再?”楊廷襄很不高興了,眼睛一瞪,就要走人。
在相機哢嚓響的那一瞬間,令年就後悔了——不必看,她就知道自己在照片上有多狼狽。當初在溪口拍照片時,她是穿著滿身刺繡的襖裙,拿著團扇,珠翠不時劃過微紅的臉頰,那還隻是相親用的……好歹是結婚照,這也太敷衍了。
她轉頭去找金波,“給我取胭脂來……”
“你還沒拍夠?”楊廷襄按捺著脾氣,在人前,他還是願意給自己太太幾分麵子的,臉色立即又緩和了,“那你自己慢慢拍,我走了,啊?”一隻腳已經往門外去了。
令年氣得不輕,心裏罵了一句混蛋,把軍裝還給他,飛快地起身走了。
翌日的結婚儀式,是潦草得不能再潦草了。楊廷襄連證婚人也免了,便由金波效勞,兩人各自簽了婚書,雖然紙上寫得情意纏綿,其實麵上都懶得再彼此敷衍,因為各自都達到了目的——對楊廷襄而言,與其對著新太太的一張冷臉,不如去盤算盤算於家有多少財產,在上海能撈多少好處來得舒心。
因為暫且還未見報,這樁婚事目前還是秘密的,令年難得有了一天的清靜。她沒再看報紙,被金波陪著,在街上盤桓了一陣。
雲南宣布獨立之後,英法等國的僑領便撤離了,又值初冬,碧色的火車站沒有當初那麼忙碌,馬幫踩著薄霜,鈴鈴鈴響著,不緊不慢地往河口走。楊金奎把法國領事府暫且充作了自己的行轅,那也是一座西式的紅磚小樓。
傍晚的時候,如夫人來給新太太請安了。
當初在紅河甸,如夫人搓麻將,看畫報,倒是過得逍遙,自從跟著楊督軍進了城,她也自持身份,又把在上海做女學生時那副柔聲細語、斯文矜持的做派拿出來了。
令年請她坐,喝茶,吃糖,如夫人默默的,不時目光在她臉上一掠。令年一問,她就說了,“太太,我在上海時,常聽人家說於家多麼多麼厲害,上回你去紅河甸,我還以為你是假扮的於小姐,不過這回見,又像是真的了。”
這位姨太太說話沒什麼心機,可見楊廷襄對她還不錯。令年奇道:“你不恨我?”
養尊處優的姨太太低頭摳著指甲上紅豔豔的蔻丹,好一會,才沒精打采地說:“老爺都做督軍了,肯定得娶個大小姐做正房太太嘛,我本來就是他搶來做小老婆的。再說,恨也沒用……”她昨天半真半假的,說要回娘家,心思動了,便忍不住問令年:“太太,你什麼時候去上海做回門宴?”
令年還沒想好,頓了頓,說:“以後再說吧。”
姨太太央求她,“那你跟老爺說,回上海時要帶上我呀,我離家幾年了,真想爹娘。”
令年滿口答應。姨太太很感激,她倆原本年紀相仿,又是同鄉,她一高興起來,便笑道:“三小姐,耐膽大得野!一個女人,跑得這麼老遠,還敢給老爺臉色看,”她湊近令年,低聲道:“他身上有槍!”
令年簽完婚書,便說自己受寒生病了,把楊廷襄趕了出去,兩人又鬧了個不歡而散,她哼一聲,說:“他算什麼老爺?野頭野腦,土匪一樣……”惹得姨太太撲哧一聲笑了,令年臉色卻淡了。
姨太太察言觀色,問:“三小姐,耐也想家末?”
令年說:“我家裏有個保母,她就常這麼罵人的。”
姨太太道:“三小姐,你家那位二公子才厲害,楊金奎恨死他了,老說:既生瑜,何生亮呀?我問他,周瑜讓諸葛亮氣死了,你不知道嗎?他氣得叫我滾回上海——現在他如願以償跟你結了婚,以後在二公子麵前,還不知道怎麼得意呢。”
這話說中了令年的心事,她沒了說笑的興致,隻嘴角翹了翹。過了一會,才說:“有人胡作非為慣了,讓他栽個跟頭,也蠻好的。”
姨太太還當這話是在說楊廷襄,忙提醒她道:“他跟頭要是栽大了,咱們也沒什麼好處。”
兩人絮絮地話說到天黑,金波來使了好幾個眼色,姨太太都假裝沒看見,又殷勤備至,說夜裏要伺候太太,給她煎藥吃,最後被楊廷襄忍無可忍,把她給轟走了。姨太太不甘心,走到門外,又悄悄站住腳,豎起耳朵聆聽裏頭的動靜。聽見太太不滿道:“我病了。”楊廷襄倒是春風得意,心情甚佳,笑哈哈幾聲,嗓門又驟然高了,“你罵誰?”太太倒也不輸陣,斥道:“罵你,沒聽見?豬八戒!”楊廷襄可最不愛聽這個詞了,室內登時一陣靜默,驀地“啪”的一聲皮肉脆響,也不知道是誰挨了誰的打,把姨太太嚇了一跳,緊接著聽見太太冷冷道:“你給我滾出去!”